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12284字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一个多月之后,便到了新年。刘胥和刘霸在冬至日之前去了长安,参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还没回来。小武还只能躲在广陵王宫里,不敢出去,生怕被广陵国相和都尉属吏发现抓捕。他和郭破胡几个,天天在院子里练武习剑,刘丽都也时常来,和他们一起戏耍玩闹,没有刘胥在,大家都觉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地方,靠近广陵国的少府官署,对面的房子里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远远隔着围墙,可以窥见那老头喜欢坐在院子里的一株车盖般的大樟树下晒太阳,手里总是握着一卷简册,看得津津有味,有时还高声吟哦着,虽然听不清他吟哦什么,但从声音听得出来,他很快活。
有一天,小武奇怪地问刘丽都,这个人是谁啊?刘丽都说,是我小时候的老师呢,到底叫什么名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大王一向称他为盖公,大概姓盖罢,说是从齐鲁请来的大儒。教过我《论语》、《孝经》,其他的太难,我没怎么学。这个院子是广陵国的太史官署,大王请他一直做主管令长,他也乐此不疲,每天只在这里看书,颇为自得。
小武道,丽都,你介绍我进去拜访一下罢,这位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可能很有些本事的。
刘丽都道,大家都是这么说,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别是医术精良。大王曾经想请他当太医长,不过他不肯,只是大王如果身体有恙,都会请他去疗治。他来广陵国也已经十多年了,既然你感兴趣,那我们就拜见拜见罢。说着,刘丽都拉着小武走到对面,推开门进去。
一个仆役看见了,赶快跑过来匍匐施礼,热情地说,翁主光临,实在是有幸。另外几个仆役马上搬来几张精致的枰席,铺放在院子里。但是盖公仍然没抬头,他坐在大樟树下,面前的几案上堆着一堆竹简,手中也把着一编,口中念念有词:“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壹。《诗》云,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从容有章……”
刘丽都过去施礼,道,盖师父,不会这么认真罢?连徒儿来了也不停一下。
盖公的眼睛这才离开了竹简,哼道,除了一年八个节日,什么时候能见过你的影子,这会倒把老师二字叫得这么亲热了。
刘丽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席上,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笑道,师傅还是这么小心眼。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徒弟都长这么大了,当然要避嫌啦。师傅在念什么啊,这次徒弟带了个朋友来,跟师傅切磋一下怎么样?
小武赶忙跪席稽首,山野鄙人沈武,拜见盖公,希望能不吝赐教。
盖公放下竹简,也谦逊地还了个礼,道,先生不必客气。我听近侍说,广陵王府新来了一位客人,擅长断狱,莫非就是先生?
刘丽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徒弟专程从豫章请来的,不过,不可以到处乱说的。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当朝丞相公孙贺,现在只好躲藏在宫里一阵。若是被相国和内史知道了,我们不但保不住他,恐怕还要受牵连呢。
盖公哦了一声,道,得罪了丞相?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就能得罪丞相?看来先生的确才干不凡,才可让丞相如此郑重。
小武道,岂敢。唉,对于丞相来说,晚辈只不过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哪里是因为有才能——刚才听盖公诵读《缁衣》,真是有幸,晚辈对儒家经书也一向有些兴趣,只是鄙县狭小,缺乏明师。刚才翁主说盖公家在齐鲁,这篇《缁衣》,晚辈以前的老师李顺先生也曾教过晚辈,有部分字句却和盖公刚才所诵有些差异,可能晚辈接触的是断章残片,多有阙误的缘故罢。
盖公眼睛里射出一缕光芒,他直起了身子,兴奋地说,真的不简单,能知道我所读是《缁衣》。说来惭愧,这篇《缁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种写本,每种都有些字句不一样,有些字谁对谁错,还真是难以判断。先生既然听出有些字句和自己所读的不同,很想请教一二。
小武坐起身子,道,岂敢,盖公客气了。晚辈当年所读,大多是律令,偶尔读一些儒书,都是老师业余传授,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从哪搜罗来的断章残片,有些我搞不懂,只是胡乱记在肚里。刚才听盖公念“子曰: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这句,这个“轼”字,晚辈记得当年老师所授是个“辙”字。晚生不知所以,敢问什么缘故呢?
盖公一愣,随即拍了拍大腿,喜道,这句话我一直有疑问,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误字,只是一直不知误在哪里。因为我的三种本子,都是齐地的经师传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读的楚本。这句话后面的句子是“人苟或言之,必闻其声;苟或行之,必见其成。《葛覃》曰,服之无怿。”都是说一件事情有了开头,必能看到它的结果。此前一句“苟有衣,必见其敝”也是这个意思,只有“苟有车,必见其轼”这句实在莫名其妙,有车能看见车轼,这算什么心得?孔子断断不会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更不可能郑重书之于竹帛了。如果是“辙”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车,就一定可以看见它的车辙,妙啊,真妙。一个字解了我多年的疑惑。先生一定还知道不少异文,我们要好好谈谈。我这就叫人备下酒菜,趁这新年闲暇痛饮几杯,先生你看如何?
刘丽都拍掌道,好啊好啊。盖公平日一本正经,这会却笑逐颜开了,真是难得。今日武哥哥在这,我们不醉无归。
小武瞥了刘丽都一眼,笑道,怎么翁主今天像个小孩了,当时在青云里射杀丞相府三个掾吏,又在断肠崖将公孙昌及其部下射入大王潭,那一幕,使我至今想来心悸。哎,这会像是换了个人。
刘丽都嗔道,那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了。换了那个赵何齐,我就变得老成多了。她做了个鬼脸,笑道,也凶狠多了。
她一提到赵何齐,小武心里就难受了一下,想,那奸人如此嫉恨我,总有一天会报复的。唉,为何这天下遍地都是阴险小人,广陵也不例外。幸好有美丽的翁主做伴,否则来此真会懊悔欲死。他殊没料到赵何齐恨得简直想割下他的首级当尿壶,否则更要忧惧得辗转不寐了。这时他强笑道,赵何齐家世显赫,也很配你的嘛。他的语调中充满了醋意,而且有点颤抖,他很想把这句话用从容的语气说出来,可是一出口,自己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哀怨和紧张,而且酸气扑鼻。不过,以前他连这样的说笑都不敢,他受不了,好像一说出口,赵何齐就会真将眼前这个丽人夺了去似的。
刘丽都微微一笑,你想我嫁给他么?你想的话,我就嫁——武哥哥的话我句句听。
盖公道,你这小妮子,现在竟然有你肯听从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让翁主这么心服口服呢,你不知道她在这里有多霸道。
听了这话,小武心中又一阵欢喜,一阵荡漾,他心里叹道,这个丽人毕竟还是喜欢自己的,当然,如果不喜欢,何必又跟自己那样缠绵呢?而且那缠绵看来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发生在肥牛亭那样简陋的地方,真让人感慨!只恨自己身份卑微,还是个逃犯,真要娶到她为妻那是千难万难了。何况,这王族一家时时想着谋反大业,凭他们的实力,成功保证不能,灭族必定有份,自己终究逃不过陪他们同死。唉,真希望这世间有神仙之术,能被我学了来,偷偷带了她乘风而去。然而,这也只能是幻想罢了。他脑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没有个匡俗仙人会乘鹤飞来飞去啊……他镇摄心神,掩饰自己的喜欢,对盖公说,谢盖公谬奖,晚辈不过和翁主共患难了一回,可能翁主觉得特别可靠罢。好了,不说这些,饮酒。
三个人举杯痛饮,这时门口传过一个娇弱的声音,什么喜事啊,竟然喝酒庆祝?幸好是在王宫里,要在外面,无故群居饮酒,还不马上被官吏捕了去。
大家一起朝门口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女子正袅袅婷婷地走来,身边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侍从,搀扶着她。另外一个小侍从抱着一架古筝,跟在后面。这个美丽女子就是刘胥的宠妃左修。本来刘胥是一刻也离不开她的,可是这次去长安,她正巧生病,时间等不及,刘胥只好带着另外两个侍妾走了。
原来左姬啊?刘丽都笑着说,看来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赶忙稽首,大声道,下臣沈武,拜见广陵王妃。
左修道,别叫王妃了,叫左姬罢。妾身觉得“姬”这个词很美,每当听别人这样称呼,妾身就会想,自己并不老,还依旧年轻呢。
盖公呵呵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云:虽有姬姜,无弃憔悴。可见“姬”是美的代名词。况且,和老夫比,左姬还年轻得很呢。最近玉体如何?上次老夫给你开的方子,可是每天煎来吃了?
左姬道,当然好多了,盖公医术神奇,谁人不知?只是坚决不肯出任太医长,实在太可惜了。要是在未央宫任职,恐怕要当八百石的官呢。
盖公虎起脸,一本正经地道,左姬这句话就错了,以老夫的儒学修养,只消到金马门一上书,就会拜为光禄大夫71,八百石的算什么?
呵呵,师父还是这么自信,不肯伏输。刘丽都忍俊不禁。
小武心里也暗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看上去气定神闲,利禄不侵,骨子里却这么好胜,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妾身小看了盖公。妾身认错,成了吧?当初妾身有诺言,一旦病好,就要为盖公奏上几曲以为答谢的。今天特意履行诺言啦。只是便宜了你们。她对着刘丽都笑。
刘丽都道,好罢,我也不白听你的,给你焚香总可以罢。
她从侍者手中接过一个博山炉,在左姬身边摆上。博山炉炉盖耸起,上面雕镂着山水云石图案,相当精美。刘丽都起炉盖,放入茅香、龙脑和苏合等香料,点燃,盖上盖子,院内逐渐飘着袅袅的香气。左修端坐于筝前,纤指轻拨,一缕悦耳的筝声立即从指底飘了出来。筝声起初悠扬纾缓,如一只黄鹄在云中高飞,充满了自得和欢乐,又突然从云层中下滑,在一泓无边的清波上空留恋徘徊,接着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风,让这黄鹄再也无法优雅,狂风一阵阵迎面扫来,似乎要将它扇进水里,它鼓翅劲飞,然而似乎总不能飞出狂风的包围,于是这筝声一会激烈,一会哀绝,一会高昂,一会低沉,伴着这筝声,左修的脸颊上好像有了泪痕,忽的低声唱了起来: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小武越听越奇怪,如果说光听她的筝声,自己还不敢肯定她心里所想的话,那么这首《桧风》的《隰有苌楚》,却的的确确展示了她内心的悲伤。这个广陵王最为宠爱的妃子,到底心中会有什么样的哀愁呢?
他正在狐疑,筝声慢慢销歇了。盖公慨叹了一声,抚掌赞道,老臣不听左姬的琴曲已经好久了,自以为不会再像第一次哪有神魂颠越,今日一听,仍旧无法抵御。这样的技艺,应该只有天上才有,怎会在人间听到呢?若左姬今天肯再为老臣鼓瑟一曲,以后不管有什么麻烦,老臣一定随叫随到。呵呵,当然,这是假设了,老臣当然也不希望左姬有什么麻烦,说说而已。对了,左姬刚才颊下有泪痕,难道自己也会被自己的筝声感动么?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面颊,道,盖公取笑了。时值新年,可能妾身太高兴了,又正好碰上诸位都在,其中欢乐难以具陈。不过,妾身突然想到盛会终不可能长久,忍不住就有点悲伤起来。
小武忍不住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过这样的筝声,配那样的诗,似乎有点不大协调。下臣不懂得音乐,听到耳中,只感到声调悠扬,后来似乎又夹杂激越和哀苦。不过《隰有苌楚》这诗,据下臣看来,意境并不激越,只是羡慕草木的无知无识,怅惘无奈罢了。说到这里,小武停住了,他觉得再说下去似乎不大好,自己和左姬是上下级的关系,古人说,交浅言深是取祸之道,自己何必去管人家的私事。
沈先生如此理解这首诗,倒是有趣。盖公道,当年我老师告诉我,这诗是桧国人讽刺他们国君声色嗜欲太重,不能做到以礼文节制自己的。不过像先生这样的解释,照儒家看来,固然驳杂不纯,用来探究左姬的心理,倒似乎颇为适合。只是老臣奇怪,左姬在广陵国如此得大王宠幸,又会有什么不悦呢?
左姬笑道,妾身只是胡乱唱来,哪里就有那么多微言大义了。好罢,既然盖公看得起妾身,要妾身鼓瑟一曲,妾身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弹首自己最喜欢的曲子《飞凤孤桐引》如何?
刘丽都道,好啊,左姬快弹来,别和他们嚼舌根子。
一个侍从过来移走那架筝,换上瑟,那瑟长一米多,宽度相当于长度的三分之一,两端髹有黑漆,绘有精致的涡状花纹,绷着二十五根细丝绞成的雪白的弦。左姬跪在瑟前,轻轻调了调弦柱,抚摸着那素弦,吟道,瑟兮僩兮,恂栗也。然后双手一扬,左手勾曲,右手作拨挑状,就要按下。却听得外面有人哈哈大笑,这么热闹,也不叫我。
今天真热闹,连你也来了。刘丽都道。小武回头一看,原来是刘宝,心里顿时不快。他知道刘宝和赵何齐关系密切,说不定一直在暗地里商量着结果自己的性命呢。幸好刘胥去长安后,赵何齐也回楚国了,说是过了新年再来委禽72,正式向刘胥提亲。虽然刘丽都几次安慰小武,说她绝对不会嫁给赵何齐的,可这终究是小武心中的一个隐患。有时候,他竟然想,是否要想点什么计策,将赵何齐除去,才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刘宝踱到小武身旁,沈亭长,恭喜啊。刚才国相送来邮车传递的诏书,皇帝改年号为征和了。并且大赦天下,凡是在诏书下达日期前犯下的罪,除了大逆不道之外,全部赦免。嘿嘿,这几天不知将有多少逃犯刑徒跑回家正正当当地过新年了。沈亭长,你是不是也想回豫章啊?
沈武心中大喜,没想到这个讨厌的人竟然带来了这么不讨厌的消息,更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大赦天下,这下公孙贺父子该失望了。可是,现在回家也是个幻想,难道皇帝陛下下诏赦免了我,公孙贺就敢赦免我吗?他们一定在到处找那份朱安世的招供文书,也一定猜想那份文书被我带走了。幸亏我当时聪明,一看到朱安世的供状,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为第二知情人,一定会凶多吉少。于是暗暗把那份文书藏在家里,一旦被追杀,能赶快携带,偷偷跑去长安告发。现在公孙贺不敢以丞相的名义通缉我,但一定派出不少舍人心腹到处暗中寻找我。我跑回家乡,不是自投罗网吗?于是小武淡淡地说,何必回豫章,处处青山,都是埋葬忠骨的地方。大王待臣如此不薄,臣这辈子一定要报效大王。唯一高兴的是,如今有了赦书,臣不须再躲藏王宫,可以明目张胆地出来为大王效命了。
刘宝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意,道,沈亭长自我期许很高啊,难道你真有什么本事,能为大王效力吗。他把“亭长”二字咬得很重。
小武心里颇为恼怒,这小子也太看不起我了,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敢当面顶撞,只好淡淡地说,的确没什么本事,只是稍微懂得一些断狱。高皇帝曾说过:狱者,天下之重事,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一国之安定富强,断狱执法实为关键。如断狱不公,执法不平,则百姓不信任朝廷,奸盗则由此而兴。王子恐怕不能太把它不当一回事罢?
刘丽都插嘴道,沈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刘宝,你言辞怎么这么刻薄啊。知道沈先生是老实人,就光欺负他。
刘宝哈哈了两声,岂敢岂敢,姊姊请来的客人,我怎么敢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