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7394字
楼上传来声音,谢使君,臣等死有余辜,不敢劳烦使君美言。说着,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几个人从楼上鱼贯而下,领头的一个,看年龄不到四十,身材魁梧,剑眉如漆,穿着墨绿色的深衣,腰间的玉带上,嵌着美人秀颈形状的带钩,金色绚烂。小武远远一望这人的气势和带钩的色泽,就知道自己所猜不虚,这人一定曾经是很有身份的官吏。紧跟着他的一个人肩披玄色胸甲,头上戴着平上巾帻,唇上两抹短须,看上去好生面熟。小武脑子里一闪,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日在青云里追捕自己的丞相使者么?真是再巧不过了,那时这人是何等嚣张,如今身份和自己正好掉换。不过小武马上暗笑自己,身为一郡太守,难道要和那没大志的县廷小吏一样睚眦必报吗?古人有言,贤才共有五品:谨敕於家事,顺悌於乡党,这样的人,可以为乡里的表率;吏事明敏,文法无害,这样的人可以扬名于县廷;而廉平公正,宽和有固守的人,这样的人才是公辅之士。自己到了现在,连二千石这样的秩级都不算是什么理想,只想他日升到三公九卿,难道不应该表现得更像一个长者吗?想那韩安国当年穷微时,因小罪下梁国蒙县88狱,遭到狱吏田甲的羞辱,韩安国曾不服气地问田甲:“何苦相迫如此?虽然我现在不幸,身为阶下囚,但死灰也有复燃的一天啊。”田甲竟然拉开裤子对着他的脑袋撒了泡尿,笑道:“倘若复燃,我就这样浇灭它。”韩安国被淋了一头的尿,怒不可遏,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在监狱里,狱吏就是老大,再大的官进来了也只有老实,要不文帝时,周勃以太尉之尊下狱,也只好慨叹:“而今方知狱吏之尊贵也。”不过,韩安国命好,没过多久,皇帝听说了他的才能,派使者专门赶到蒙县,在狱中拜他为梁王内史,从一个囚徒拔擢为二千石的大吏。田甲在狱门外听见使者宣读诏书,吓得公事也不管了,回家收拾了点金银细软就逃之夭夭。韩安国派人传告田甲的家人:“给我乖乖回来,否则诛灭你的宗族。”田甲只好回家,光着膀子去向韩安国谢罪,韩安国笑道:“算了罢,你这样的毛虫,还值得我报复吗?”反而一直善待田甲。韩安国最后官至御史大夫,一度行丞相事。卿相的心胸,就是这样不同凡俗,我自然要向他学习。小武想到这里,精神更加一振。
管材智身后还跟着数人,在县吏们火把的照耀之下,领头的汉子跪下顿首道,罪臣如侯拜见使君。其他几个也一并跪下,各报姓名,叩头服罪。
小武大为惊愕,如侯,这个领头的汉子竟然叫如侯,怪不得有如此箭术。这名字太如雷贯耳了。小武想起自己当青云亭亭长的时候,经常接待过往士卒,有些是赴长安践更的,有些是去陇西六郡为戍卒的,一些服役期满回乡的士卒,会绘声绘色地谈起他们在长安或者边郡的见闻。有的眉飞色舞,飞将军李广的名字不绝于口;有的则反驳道,射声校尉如侯将军才是天下第一神箭。并详细列举这位如将军在太初三年的秋射大赛中,如何以臂力挽动三石的大黄弩,贯穿九层玄甲。匈奴闻之丧胆,竟让每个射手都随身带着一个画有如侯面相的靶子,天天射之,以为壮胆,怕有朝一日猝不及防遇见这位如将军,吓死疆场。当时自己听着也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赶赴长安,亲见那位将军一面。没想到今天竟然在此遇到,怎么不惊喜交并?而同时一丝伤感也萦上心头。如此勇悍的将领,会沦落到四处流亡。我大汉实在是人才多多,开边斥塞,功名万里,而如此健者,竟白白闲置。于是马上也双膝跪下,回礼谢道,将军不必客气,幸全活太子的性命,此乃非常厚恩。太子乃是楚国的宗庙社稷之臣,一旦有失,臣武亦不可脱罪。
萧彭祖见小武竟然给束手的劫盗跪谢行礼,非常惊愕,劝道,使君衔天子诏命出使,当自重身份,不可亏缺朝廷体面。
小武道,贤令有所不知,我大汉乃是礼治之国,刑罚不过是辅助手段。孔子云:“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有礼,有耻且格。”最好的政治,不在于断狱公正,让生者不怨,死者不冤,而在于使天下清明,黎民安乐,无狱可断。如果他们是不讲礼节的无耻群盗,那么本府自然也以群盗来对待他们,号令群吏趋进击斩。现在他们都受我大汉礼乐感化,自动束手就擒,交出太子,我们身为大汉官吏,一举一动都是朝廷表率,哪能不报之以礼呢?否则岂不让百姓笑话我们还不如刑徒知礼吗?况且这位如将军出身三辅大族,当年长安公卿无不以和如将军结交为荣,号称“虽有千金幣布,难得如侯一顾”。本府久闻其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何幸如之啊。另外,这位管君也是长陵巨族,曾官丞相府左长史,平生往来也多是长者,你们皆不当有任何轻慢。
萧彭祖心想,这位使君真是巧舌如簧,石头只怕也能说得开花,怪不得这些武功高强的群盗,都被他说动了心,轻易地束手就擒。想想自己四十多岁了,数十年的积劳,才当得一个小小县令;而他才二十岁年纪,就拖金纡紫,风光无匹,这大概就是自己和他的差别了。于是也尴尬地陪笑道,使君明见,下吏万万不及。说着也跪下施礼道,下吏彭城县令萧彭祖,谢诸卿解脱人质。
如将军刚才听小武教训萧彭祖,并宣扬自己家族的高贵,心下甚是自豪,赶忙道,臣驽劣不才,悖逆无道,给贤令贻忧,死罪死罪。管材智知道小武肯定能认出自己,满以为他会对自己当场羞辱,准备一旦如此,就拔剑自杀。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羞辱,反而也夸赞自己的家族品第,脸上一红,也赶忙道,下臣不肖,辱没家声,死罪死罪。
小武道,如将军、管长史,你们都快快请起,臣武虽然倾慕将军威名,却也不敢因私废公,请将军先造访监狱。转头吩咐萧彭祖道,拜托贤令,好好照顾如将军等人,务必使他们衣食无忧,待本府向皇帝陛下奏明,再行发落。
一行人喜气洋洋地驾车回去,楚王、国相和内史等看见小武没有牺牲一个县吏的生命,竟使劫质者束手就擒,大为惊讶。听了萧彭祖和在场县吏的描述,无不由衷佩服。小武和楚王等客套了几句,再三叮嘱萧彭祖不可怠慢如侯和管材智一干人,也回驿舍休息了。
紧张一过去,小武立刻感到自己浑身散架。郭弃奴早迎在门口,赶忙帮他重新烧水洗浴。小武半夜嚣嚣嚷嚷地驾车出去,她哪有什么心情睡觉。后来打听到小武是去解决王太子劫质事件,确认没有危险,也就安下心来。她今天心情激动,想睡也睡不着,万万没想到能交上如此好运。本来被楚王赐给一个年轻的大吏做侍妾,已经是万分欢喜了。自古嫦娥爱少年嘛,总比将她胡乱赐给一个满脸寿斑的老头子要好得多。待到得知这个年轻大吏竟然认识自己阿兄,而且阿兄还活着,简直是跟做梦一样。一时间好事纷至沓来,哪里还睡得着。半年前因为家里贫穷,父母将她送给本县富商东阳无忌家时,心中悲痛欲死。但穷人能有什么选择?在家连饭都吃不饱,而在东阳无忌家,虽然每天被迫早早起床练习歌舞,填饱肚子究竟没有问题。东阳家颇收购了一些各地的贫家女子,派人教习歌舞,熟练后就卖给王侯大族府中牟利。开始很多姐妹天天在一起,也挺快活的,思家的心也就淡了。等到听说东阳无忌要将自己高价卖给楚王,心里也开始悲苦,毕竟在东阳家时,父母还可以经常来看她。一旦转运他乡,那就完全不同了。她母亲听到这消息,也曾质问东阳无忌说,老妇将女儿送给王孙家,只是为了让她能填饱肚子,有条活路,当初并没有收你一文钱,你怎么能随便卖给别人呢。东阳无忌表面上答应不卖,等她母亲一回去,立即偷偷载着她们几个驰往楚国彭城,卖进了楚王宫。在楚王宫中,大多的结果不过是被楚王或者他的儿子们收为侍妾,一进王宫深似海,这帮人身边的侍妾本就不少,互相都虎视眈眈的,唯恐多一个新人来争宠。就算自己并没有和她们争宠的想法,也免不了有飞来横祸。汉家诸侯王***成风,尤甚于长安朝廷的内宫。大概因为这些王名义上是一国之君,而实际政事都由国相、内史和都尉管辖,没有他们插手的份。他们精神空虚,只能在淫乐上找寻一点刺激。他们动辄以宫婢侍妾为发泄对像,暴捶鞭笞,无所不及。多少民间卖入王宫的女子最后都成了冤魂。这些事郭弃奴也不是没听说过,现在能以这种形式逃出王宫,如何能不欣喜?
府君公事辛苦,快休息罢。郭弃奴递过一盏热水,先饮点热汤。
小武重新洗过澡,坐在灯下,看着她,心情的不快消解了大半,漂亮的女子总是那么赏心悦目,能让男子从暂时的烦恼中忘记一切的。他饮了口水,脑中又想起刚才的劫持案。解决了这样的繁难,他本来应该轻松高兴才是,可是这些劫盗的举动深深打动了他,他为此感到羞愧。换个位置想,如果自己在亡命的情况下,能不能为了名节,而不顾斧鉞之诛呢?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暗想,那位如将军不管是气度还是武功,都足堪为一代名将。自己一定要想个办法,保全他的性命。
郭弃奴呆呆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使者,一丝爱慕之情从心底悄悄涌起来。这样的男子她在宫里数月,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个今天被小武解救的太子,十足的一个酒囊饭袋之徒。每日里就是斗鸡走狗,花天酒地。第一次看见她就色迷迷地欲行轻薄。只是碍于楚王在场,后来屡次碰见,都因在场人多而逃了过去。而小武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另类男子,简直让她魂不守舍。他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的,是在思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