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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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没有机会下廷尉狱。他在听到府第外面的鼓声后,就知道大限来临。接着江充敲开了府门,大批甲士涌了进来,环卫在他两侧。他慢条斯理的拿出诏书,大声念到:
制诏丞相:朕以旧故拜君为丞相,而乘高势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耗,武备衰减,下吏妄赋,百姓流亡;又诈为诏书,以奸传朱安世。狱已正于理。又蒙蔽主上,妄斩郡国长吏,阻碍视听。朕念君追随五十余年,功甚于过,终不责罚,冀君自新。乃与子为奸,勾结公主,埋偶人于甘泉驰道,祝诅主上。书不云乎:“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言有罪正于理也,君其上丞相葛绎侯印绶,诣廷尉对状。
江充把诏书一合,喊道,公孙贺,快出来受缚罢。
公孙贺在楼上听得真切,脸色惨白。他看了儿子公孙敬声一眼,叹道,家门不幸,出了你这样的逆子,公孙氏从此绝灭了。快和药来,老夫先死,你们就捱到秋后处决罢。
他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鸩酒,一步步走上飞云楼,最后看了一眼未央宫的屋顶和巍峨的北阙,五十年前,他还是个惨绿少年,就蒙皇帝宠信,经常出入其中,曾有多少辉煌的岁月随之灰飞烟灭。没想到等到白发苍苍,竟用这种方式和它诀别。他内心对皇帝其实还是很有感情的,但一切都斗不过天命。他长叹了一声,仰首将药酒一口饮尽。
卫君孺见丈夫饮尽毒酒,热泪盈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公孙贺抱着妻子,笑道,实在抱歉了。卫君孺道,人皆有一死,皇帝也一样,他有什么可得意的呢?公孙贺道,固然如此,只是气恨难平。卫君孺道,天下真没见过这样恶毒的人,虎毒也不食子,刘彻,他真是禽兽不如。公孙贺惊恐道,你疯了,竟敢称皇帝的名讳,竟敢辱骂皇帝。但随即又醒悟了,叹气道,可怜皇后一家,只怕也很难躲过。卫君孺道,苍天怎么不开眼,劈死这个无耻的暴君。
两人相看泪眼,很快毒酒药性发作,他们呻吟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嘴角喷出鲜血,扑通倒在地板上,痉挛了几下,就痛苦地死去了,脸上和衣襟前全是药渣和血污。
江充指挥士卒,将其他的人全部绑了出去。
第二天,甘泉宫的使者也带回了证据,公孙敬声的确在驰道上埋藏了木偶人,木偶人胸腹之间用血色朱砂写着皇帝的出生年月时辰。同时掘出的还有几份书信,内容是敦促朱安世尽快造作巫蛊,经查验,的确是公孙敬声的手迹。刘彻气得发抖,当即又招集了群臣,在大殿上下令将一干人犯全部转移到水衡狱,交水衡都尉江充和廷尉严延年杂治。一定要穷治到底,不能放过一个,涉及到任何皇亲国戚,都不能稍有姑息。
江充喜气洋洋地说,臣一定不负陛下的期望。昨日臣拷掠赵何齐,得知原南昌县丞沈武并没有逃亡,他藏在广陵王刘胥的府第。臣请诏书将他征召来长安,会治此案。
刘彻道,哦,这个赵何齐起先说沈武逃亡,不知所终,果真是想独占功劳,以博封侯。如此不择手段,欺骗朕躬,处他宫刑,也不算太冤了。
江充道,赵何齐现在正关押在蚕室,臣已经吩咐给他行刑了。他昨日嚎叫希望出钱赎刑,不要将他阉割,求臣转告陛下,臣没有理他。
刘彻道,好,如此利禄熏心的人,不适合赎刑律令。不过毕竟这件奸事是他揭发出来的,等他伤愈,拜他为掖庭令罢。如此他虽不得封侯,总算也当上了八百石的长吏。你们尽快拷掠此案,要赶在明年春天前具结,绝可不宽贷一个。
江充道,臣一定尽力,绝不让一个奸人活在世上,给陛下遗忧。
广陵王刘胥正在奇怪,为什么赵何齐自从上次离开广陵后,就音信皆无了。派了几个使者去见楚王,顺便问起这事,楚王却说赵何齐出外经商,许久未回。真是莫名其妙。刘胥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他不想共谋大事,以博封侯了?难道他还嫌自己家里钱赚得不够吗?正在念叨的时候,有侍从报告,有大汉朝的使者从长安来,要面见广陵王宣读诏书。
刘胥赶忙去迎接使者,使者见了他,冷冷地说,据说原南昌县丞沈武逃亡后,就躲藏在大王的宫里,皇帝陛下派臣来向大王索取。
刘胥一惊,吓得满头大汗,不敢说话。
使者道,大王还是把人交出来罢,定陶商人赵何齐前段时间去长安,向皇帝告发了公孙贺的奸事,他身上携带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经过拷掠,他承认是沈武给他的。皇帝陛下已经逮捕了公孙贺一家,牵连到的有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以及长乐侯卫伉、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这些奸人互相勾结,祝诅皇帝陛下,全部要被斩首。现在皇帝陛下征召沈武进京,以为佐证,希望大王不要废格明诏。况且大王也不必担心,大王收留了沈武,才有可能使这件大案被揭发出来,说不定皇帝陛下还会赏赐大王呢。
刘胥立刻转忧为喜,道,真的?沈武的确在寡人宫中,不过寡人当时就猜到他受了冤枉。真是天佑我大汉,如果当时他被公孙贺杀了,这奸事就永远不会见天日了。他转身吩咐侍从,赶快去请沈先生来。
此刻,小武和刘丽都正在盖公的院子里。自从赵何齐走后,刘胥也对小武态度好了。刘宝虽然很嫉恨,却无可奈何。小武也屡次暗示刘宝,如果刘宝不惹自己,大家就都相安无事,否则只好玉石俱焚。刘宝每日见了小武,还得忍气吞身地表示恭敬,而且他也不敢去惹左姬了。
和小武在一起,刘丽都也更加肆无忌惮,两人经常在宫里的隐秘处亲热拥抱。不过她想让刘胥答应自己嫁给小武,却遭到了拒绝,理由就是不可能让一个穷小吏来承80翁主。小武反倒安慰她道,放心罢,说不定我很快就可以封侯呢。刘丽都就苦笑道,你做梦吧,你的文书都送给那个讨厌的赵何齐了。小武道,那还不是为了你,看我对你多好,还不主动让我亲一下。刘丽都摇摇头,想得美。嗯,这件事你做得的确不错,可惜这样我还是没法嫁给你——不过不用难过,嫁不了你,也总比嫁给赵何齐强。小武道,如果你要嫁给别人,我也一样得不偿失啊,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运气,能阻止你父亲的决定了。刘丽都的眼睛一下子就暗淡下来,丧气地说,是啊,怎么办呢?小武道,别着急,虽然我把朱安世的供状让给了赵何齐,可说不定他没有福气享受呢。刘丽都惊奇道,这话怎么讲?小武笑道,暂时不告诉你。刘丽都嗔道,敢不说……他们正在嬉戏打闹,突然一个侍从跑来,叫道,皇帝陛下使者到了广陵,要征召沈先生进京。
什么事?刘丽都有点惊慌。
据说赵何齐先生去长安伏阙上书,告发公孙贺的奸事,皇帝陛下极为震怒,下诏穷治此案。赵先生供出证据来源于沈先生,故皇帝立即派使者征召沈先生。
沈武对着刘丽都一笑,看,我封侯的机会来了。
刘丽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知道是封侯,我说了封侯也是赵何齐的事。
那侍从插嘴道,据说赵先生被皇帝陛下免死一等,处为宫刑,哪里有什么侯可封啊?他怯怯地看了看小武,沈先生,你可也要小心啊。
刘丽都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武哥哥,你……你不会也被处那……那个宫刑罢?
放心好了,小武笑道,宫刑一定不会落在我身上。
刘丽都语气缓和了,那——你一早就知道他会被处宫刑?
小武冷笑道,宫刑我倒没想到,按照相关律令,本来处死刑的可能性大。也好,处了宫刑,他也没法和我抢你了。
刘丽都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阴毒?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就是因为觉得你挺善良的。就像上次在大王潭,你都不忍心杀那些甲士,那时我心里对你不知又多爱了几分,我因此决心要嫁给你为妻。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个善良的男子。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呢?
小武看见刘丽都真的生了气,急道,那要看对谁了,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竖子。像赵何齐那样,只因为有了几个臭钱,就得意忘形,为富不仁的人,我自然也无比憎恶。我一生的愿望就是能将他们诛杀干净,还我大汉之淳朴良善风俗。
刘丽都心里感到一阵凉意,那么你说的舍弃侯爵,根本不是爱我?你明知道赵何齐拿了那供状去也没有用的。
小武默然了半晌,叹道,你误解我了。不是你所说的那样,诚然,我知道他拿了那供状去也许没有用,但并非一定没有用。我固然知道有代人告状受到惩处的先例,但是相反的例子也有不少。所以这不等于我不爱你。关键是,这个结果很可能是他自找的。按理说告发这样的谋反大狱,皇帝一次封赏五个侯爵也不过分。一定是赵何齐不想让我沾到丝毫便宜,将大功独揽,欺骗皇帝陛下,才会让皇帝陛下生气,将他处刑。如果他仁慈一点,不过于贪婪,估计绝不至于此?再说他一向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那天他和刘宝带人来捕系我,恨不能马上斩下我的首级;你当时又被大王拘系于暴室,形势何等危急?如果我不是见机得快,加上破胡的帮忙,现在早已化为一堆白骨,埋葬于黄土之下了。你想想,我和他无怨无仇,他竟这样对我,就算我做得有点过分,难道不在情理之中吗?
刘丽都呆了,她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柔声道,对,武哥哥,你的确也不算过分,当时我带你来广陵,天天让你受他们的冷眼,你也的确不好过,而且差点为了我丢了性命。你能有郭破胡帮你,也是你当初积下的恩德。唉,但愿皇帝召你去,不会有什么不测。
一定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小武一把揽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地安慰道,为了你,我丢了性命也心甘情愿,但我舍不得你被别的竖子抢走,所以只能奋力抗争。我发誓这次一定能平安地回来娶你。
刘丽都也呢喃道,那我等着,你可别耍赖。对了,我还真的不放心,那个靳莫如不就在长安等着你吗?我提醒你,可不许见异思迁。
小武笑道,我当然要先考虑翁主,尚承翁主,是多么有面子的事?从此之后,我一个南昌县的穷小子,也算是皇亲了。
刘丽都嗔道,少来这套,你也会油嘴滑舌了,不是立志当酷吏的么?翁主,翁主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朝廷的异姓公卿,哪个不比诸侯王过得得意。特别是靳莫如一门五侯,她父亲和兄长都深得皇帝宠幸,你巴结上他们,仕途一定比顺风飞翔的大雁还要轻疾,哪里会想到我了。
刚刚还担心我有去无回呢,现在倒又担心我升得太快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女人一吃起醋来,是不是将夫君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啊?小武笑嘻嘻地说。
哼,我说不过你,你个死狱吏,反正你给我小心点。刘丽都嗔道,否则我宁可射死你,也不让你落到别人手中。
小武叹道,果真是蛮不讲理。你得搞清楚,现在可是大王看不上我呢。他把她揽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放心好了,像我的丽都妹妹这般绝色,谁见了会舍得放弃?除非赵何齐那个佣奴,所以他只配去享受宫刑。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句话竟是这么有道理的,我今天才算彻底明白。
刘丽都心里一热,你可是第一次叫我丽都妹妹啊,好肉麻!其实,我也是很温柔的,别人都觉得我蛮横,实际上生活在这个家族里,有着太多说不清的烦恼。自从母亲去世,就从来没有人来关心我了。
嗯,这个我相信。小武道,我一直想,诸侯王的家族里为什么那么多变态的人,可能都是自觉受了忽视的缘故罢。像赵王彭祖那样,喜欢做小吏的已经是奇特了;至于胶西王刘端,竟然撤去宫卫,封死大门,自己也天天翻院墙进入自己的王宫,简直就不可理喻……
啊,该死,刘丽都叫道,你在骂我变态么……
小武笑道,岂敢。这时侍从坐在院子的门槛上,遥呼道,沈先生快随我去罢。使者等急了该发怒了。
好吧,咱们一块过去。刘丽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