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商贾啖爵禄奸凶戮冠缨(2)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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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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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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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24字

接下来刘彻几乎是看几行就怒喝一声,在把这卷竹简看完之前,他接连下了五道命令:


逮捕长平侯卫伉一家,一个都不许漏掉。


逮捕平阳侯曹宗一家,全部下廷尉狱。


逮捕前岸头侯张次公一家,全部下廷尉狱,一个不许跑掉。


接着,建章宫阙下车马杂沓,中都官各色官员都纷纷赶来,御史大夫、太常、大司农、宗正、少府、廷尉、执金吾、大鸿胪、长信少府、京兆尹、京辅都尉、典属国、左冯翊、右扶风、司隶校尉、太中大夫、诸隶文学光禄大夫等全部聚集东阙下。一会儿,郎中来传达刘彻的命令,领他们到建章宫前殿等候觐见。而在骀荡殿里,刘彻还在询问赵何齐,这份文书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里?


赵何齐差不多已经吓瘫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虽然他知道这件狱事重大,但皇帝的反应和处理手段还是超过了他的想像,皇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命令征发中都官车骑去大批捕人,甚至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卫皇后生的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都没有丝毫宽贷。这次的捕捉起码得有几万人罢,因了自己的告发,整个长安城都在鸡飞狗跳,而西市即将血流成河。他大口喘着气,有点头晕,恐惧一时间掩盖了他本该有的兴奋,如今皇帝问他,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梦里,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


陛下问你话,还不回答。两个侍中赶忙斥责他。


不要紧张,朕问你话,你慢慢回答罢。刘彻也知道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商人肯定被吓住了。


啊,好好,启禀陛下,这份简册臣得之于原南昌县丞沈武手中,赵何齐吸了口气,看见皇帝脸上怒气已经隐去,心里稍微安定了下来,继续道,沈武当时逃亡,身上带伤,在路上遇见臣的商队,说路逢强盗,仅免一死。臣不知他是逃犯,就收留了他,为他治伤。他伤好后,向臣辞别,并交给我这份简册,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此相赠。臣虽极力挽留,他却坚决不肯,臣万般无奈,就送了他一些金银,设宴饯别。之后臣后来打开简册,发现竟是份拷掠文书,而且从内容看,牵涉到众多朝廷重臣。臣非常害怕,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办是好。臣个人感觉沈武或许有冤情,但又想既然他被丞相府下文书逐捕,而陛下未加反对,则到底谁是谁非,还难遽定,于是更加犹豫不决。幸好碰到今年陛下改元征和,大赦天下,臣惶恐不安,觉得如果不来长安告发陛下近臣的奸事,万一奸事果真发生,惊动圣驾,则臣有愧君父,死不足以塞责。所以臣才斗胆伏阙上书。


哦,好,你们两个都是忠诚可嘉。刘彻慰勉道,可惜沈武不知所终。等事情查清,朕一定封你为列侯。来人,车驾移行前殿。


建章宫前殿上,大臣们都不知所措,轻声议论着,不知皇帝突然将他们全部招集是为了什么?这样盛大的上朝仪式已经有好多年不发生了。自从皇帝改制,通过尚书传达诏令给外廷后,在外廷亲自召见公卿议事就成了一种奢望,连丞相也不能经常见到皇帝一面。特别是近年来皇帝御体不佳,更是经常躲匿在离宫别馆,有具体政事都叫侍中持节信征召主事大臣前去觐见。这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大臣们都感受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氛。


丞相,丞相怎么还没来?突然有一个人发表了他的疑惑。是啊,的确不见丞相,丞相是百官之长啊。一个官员附和道。即使是大将军、车骑将军等内廷官员受到宠幸,在朝廷位次排名大大提升之后,丞相依旧号称百官之长,起码在名义上是这样。


还有太仆公孙敬声,他也没来。另一个官员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可是丞相的儿子。百官们愈加惶惧不安,他们现在已经确信,当前这任丞相的确要走前几任丞相的老路了,不是灭族就是腰斩。这次到底会有多少人牵连进去?谁也说不准。宏伟高大的建章宫前殿顿时迷漫着张皇失措,还有,很浓重的血腥气息。


丞相没机会来了。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出现在陛阶上,群臣马上闭住了他们的嘴巴,齐齐伏在地上。


公孙贺竟敢和两公主勾结,造巫蛊诅咒朕,盼望朕早死,实在是大逆无道。今天朕把诸卿招来,就是要和诸卿讨论,怎么处置公孙贺等一干逆贼。


群臣一时间都呆了,虽然他们早有预料,可是这时听到皇帝亲口宣布,仍旧变得有些痴呆。还能说什么话?陛阶上的这个人与其说是征求大家的意见,不如说是要大家表态:到底站在谁一边。那还用思索么?不站在皇帝这边站在谁一边?谁不想多活几天?


于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大殿里轰然杂沓,响起一片愤激的声音:


陛下,全部腰斩,枭首长安市。


臣以为,全部陵迟处死,妻子官卖为奴,或者流徙边郡。


陛下,臣以为应当诛夷三族。


三族怎么够,臣以为应当诛夷九族。


刘彻缓缓地发话道,大汉以律令治天下,朕只想依照律令从事。严延年,你是廷尉,你说怎么处置?


众臣一下子默然,这严延年是有名的酷吏,当年任河南太守的时候,诛戮郡中豪强大族,杀人如麻,曾一次判决死刑万人,号称“屠伯”。一时整个河南郡人都吓得要死,乡里父老都叮嘱各自的家族子弟,千万不能干一点违法之事,否则很可能被太守治成死罪。因为严延年擅长罗织罪名,哪怕是细小的狱事,到他手里,经过他巧写公文、妙笔如花的渲染,奏报到长安的廷尉府,整个廷尉府的官员都觉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的治郡方法果然收有奇效,河南郡自此狱事锐减,接连几年的考绩都是天下第一。严延年长得短小精悍,不怒自威,无赖子弟也不敢袭击他以为报复,一则他的随从众多,难以下手;再则严延年本人也擅长骑射,每年乡射礼,严延年都会出席,而且几乎次次拔得头筹。刘彻看见他的考绩文书,十分欣赏,立即调他入长安担任廷尉。他也的确不辜负皇帝的厚爱,每件狱事都治理得井井有条。连皇帝身边的红人水衡都尉江充也想结交他,但严延年除了皇帝,谁也不卖帐,一口回绝江充。毕竟他和江充不是同类人,江充擅长弄权,巧言令色;而严延年则认为自己乃是凭真本事升至廷尉,江充这个小人根本不配和他并列。不过严延年长得不如江充威武,而皇帝又一贯喜欢提拔相貌堂堂的人为官,所以虽然信任他,却并不特别亲近。


依照高皇后《二年律令》,不能根据莫名其妙的告状来治理狱事,否则反坐之。臣以为应当先查清此事是否属实,再做决定。严延年道。


他的话让群臣一惊,本以为皇帝之所以征询他的意见,就是因为他断案残酷无比,希望他广引律令,提出尽量可怕的的处罚,谁知他竟然如此和皇帝相悖。


刘彻不悦地道,告状的并非匿名飞书,不符合《二年律令》。朕所看到的是南昌县原县丞沈武所藏的拷掠文书,作书者乃当年朕亲自下诏书名捕的反贼、京辅大侠朱安世。朱安世曾经和公孙敬声在甘泉宫驰道埋藏偶人,祝诅朕躬。朕刚才也已遣人驰往云阳甘泉宫,发掘甘泉驰道,看是否属实,过不了几天,真相将会揭晓。哼,现在朕想明白了很多事,公孙贺得知朱安世被南昌县廷系捕,急忙派人去格杀南昌县令和县丞,此文书由县丞沈武携带逃出,因为偶然机缘,落入定陶商人赵何齐手中。现在是赵何齐亲自伏阙上书,并非匿名投书,难道赵何齐不要脑袋,敢胡说八道吗?


严延年道,按照律令,上书者必须是熟悉本件狱事,并和本件狱事直接相关者。如果是南昌县丞沈武亲自上书,臣以为那的确符合律令;如果是由别人代为呈禀,应当先拷掠代为上书者。因为代人上书,或者是为了金钱,或者是为了爵位,和上匿名飞书有挟私诬告的可能性质一样。臣谨遵律令,不敢奉诏。


他的话音一落,群臣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这个严延年怎么了?是不是吃错药了?这种关键时候,竟然大谈什么律令,当酷吏哪有这么当的?怎么不知道像以前的酷吏杜周学习学习呢?人家杜周当年是何等受皇帝宠幸,别人问他身为廷尉,主管天下狱吏,为什么不严守律令,一味看皇帝的眼色行事。他竟然冷笑一声,回答道,律令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前朝的皇帝所说的话现在变成律了,当今皇帝说的话叫做令,但是一旦施行,就相当于律。而且在下任皇帝手中,一定是律——你是不是太食古不化了?


刘彻果然怒道,难道是朕错了不成?你的脑袋是不是想移居?


严延年道,臣头可断,律令不敢违。如果臣的一腔血能维护三尺法的权威,挽救大汉朝廷的声名,又有什么不值得的?


刘彻哼了一声,很好,来人,将严延年拖下去,解去廷尉印绶,下司空狱。


两个执戟郎官应了一声,跑上大殿来拖严延年。严延年面无表情,喝道,滚一边去。然后面朝皇帝,脸色凝重地说,臣自己解印绶,不劳狱吏动手。臣固然死罪当诛,但廷尉是中二千石的高官,臣不敢让狱吏们下贱的手爪触及大汉廷尉印绶,以免亏伤朝廷尊严。臣愿陛下赐臣素剑,臣即刻在东阙下自裁,以谢陛下。


刘彻心里动了一下,心里暗赞,虽然其貌不扬,却鲠直不阿,真是国之宗臣。他突然想收回自己的命令,可是覆水难收,一时有点尴尬。心里叹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慎尔出话,敬尔威仪。天子说话的确不可以不谨慎啊!


他环顾四周,心里急躁,这时果然适时响起一个声音,陛下,臣以为严廷尉忠直可嘉,不可诛戮,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彻一看,是御史中丞靳不疑,心里松了口气。这个靳不疑果然善于察言观色,知道朕心里所想。但他面上依旧假装冷若冰霜,道,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严廷尉说的话句句在理,按照律令,代人上书,重者当弃市。天汉元年,胶东王刘建以五万钱买通一个人,上告其父谋反。当时五位二千石的官员杂治此案,一致认为,上告者贪图钱财,离间他人骨肉亲情,不可为后世法,判决上书者无道,斩首弃市。元封三年,广汉郡男子王无忧许诺将爵位廉价卖给同里人陈良,让陈良为他状告同里富户谋反。事情发觉,陈良贪图爵位,为不相关的人告状,被判弃市。臣以为,可将公孙贺下廷尉狱治办,但上书者当准当年案例,处以重刑。


刘彻道,这未免太重了。


靳不疑道,虽然上告谋反,算是有大功,但若由此引起变告成风,败坏我大汉的纯厚风俗,将是得不偿失之举。一个谋反者可以诛戮,倘天下人都为了钱财爵位而不择手段,则朝廷之倾危翘足可望。臣因此以为应当判处上书者以重刑。


刘彻叹了一声,卿之所言也有道理,一个两个人谋反不足惧,而追慕金钱爵位至于不择手段,的确对我大汉风俗有损。唉,不过,要处上书者以死刑,朕实在不忍。干脆,将其减死一等论,处以宫刑罢。卿既然为严廷尉求免,朕准奏,赦其无罪。你们都起来罢,朕也不急着处理此事,等云阳甘泉宫的证据到了,再议不迟。


赵何齐开始听到刘彻要封他为侯,心里正是喜滋滋的,没想到严延年一出,形势陡然急转之下,不但封侯无望,反而命都难保,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可是最后处以宫刑,和砍头有何区别?他感觉两腿无力,一下子瘫倒在席子上,胯下淅淅沥沥的湿了大片。他想叫,却叫不出来,只从喉咙里憋出凄厉的一个字:不……便晕了过去。旁边的郎吏看见他晕倒在殿上,立刻上前察看,发现他下身湿漉漉的一片,还有阵阵臊气氤氲飘出,马上劾奏道,陛下,赵何齐污秽朝廷大殿,大不敬,当下廷尉狱拷掠。


刘彻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看着办罢,两罪并罚,取其重者,仍处以宫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