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笑道，因为赵何齐是商人，商人总有办法对付。至于刘宝，我只不过使了个诈，果然把他吓着了。小武说着，心里也暗暗好笑，看来那天左姬的悲戚就是这个缘故。她看见刘宝出现，马上惊恐地离开了。我那时疑惑，可能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刚才情急之下故意使诈，果然刘宝就慑服了。唉，王室是何等的糜烂，大家嘴里常常传说，也的确不是捕风捉影，竟生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后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怪不得古人以宴安为鸩毒，无德而富贵，谓之不幸。像刘宝这样的人，日后只会变本加厉，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看到小武唇上漾出的微笑，盖公和郭破胡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小武道，准备去见大王罢。估计他们回去一报告，大王肯定要召见我了。

他们重新坐下来商讨刚才的事，果然，一会儿就有使者匆匆跑来，说大王在日华殿，要马上召见沈武。刚才刘胥看见赵何齐和刘宝颓丧而回，的确觉得奇怪，而且他们还态度大变，抢着为小武求情。怎么回事？刘胥惊奇地问，赵先生你不是最恨他的么，怎么反倒为他说话了？

赵何齐道，臣固然恨他，但是刚才左思右想，不敢因私废公。

刘胥道，此话怎讲？

赵何齐道，我和宝王子率领甲士去捉拿他，侍从说他在太史官署。我们马上赶去，却在墙外听到他和盖公两个在讲经书的经义。

刘胥道，哦，盖公德高望重，我一向敬佩倾慕，没想到这小竖子倒有两下子，能跟他老人家投缘。他们讲得什么？

赵何齐道，他们互相讨论经义，觉得按照古代圣贤的标准，皇帝也应该从诸子中选有德者为太子。而在他们看来，大王就是最有德之人。他们说要想尽一切办法为大王夺得帝位，并尽心辅佐大王，以良臣自律，为大王分忧。臣在门外听到这些，大为感动，觉得沈武的确是国之栋梁，虽然臣私下里怨恨他，但想到大王的事业为重，不可因私废公，弃大义而报小怨。臣所以和王子带兵回来，请求大王赦免沈武，并庆贺大王得一良臣。

刘宝也附和道，赵先生所说句句是实，的确是出于一片赤诚。臣敢贺大王，非但得一良臣，而且得一直臣。沈武忧心国家，不忘社稷，这就是良臣；赵先生不以小怨而废大义，这就是直臣。臣观春秋时晋国的祁黄羊内举不避仇，也不过如此啊。

刘胥喜道，好好，不过，赵先生和丽都的婚事……

赵何齐道，臣虽然爱慕翁主次骨，但刚才也想通了。大丈夫当以朝廷大业为重，怎能斤斤计较于儿女私情？既然翁主和沈武相爱，臣觉得也可以遂他们的心愿。不过沈武毕竟还是一介布衣，臣以为，不如等他将来立功受爵之后，才许他得尚翁主，他也一定会更加感恩图报；如果轻易让他得到翁主，恐怕反而不能激发他上进之心。宝王子，你说是不是？赵何齐假装侧过头来征求刘宝的意见，此刻他心中甚是矛盾，虽然嘴上迫不得已要为小武说好话，但想到因此要把刘丽都让给小武，终究太不甘心，所以又劝刘胥暂时不让他们结婚，以便将来再找机会除掉小武，让他人爵两空。

刘宝赶紧表态，赵先生高风亮节，令人仰视。臣非常赞同，愿大王听从赵先生的直谏。他边说边心里冒火，妈的，这个该死的禽兽，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刚才差点死在他的手里，不知沈武那小子跟他说了什么，让他突然变得这么仁慈，好像是喝了一碗孟婆汤，一下子把龌龊的肠子全洗干净了。是了，难道这个姓赵的小子也曾对左姬有所不轨？妈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等着瞧罢。

刘胥喜道，赵先生有如此宽广胸怀，真是可喜可贺。本来寡人也并不想系捕沈武，以免天下士人寒心。既然沈先生不计小怨，寡人当然求之不得。当年赵国的廉颇、蔺相如左右辅翼，也不过如此啊。快去招沈先生，将丽都放出来，寡人今天要大排筵席，以为庆贺。

还没到日华殿，小武就在曲廊复道上看到了刘丽都。她急匆匆走着，身后紧跟着两个赭衣的女刑徒。看见小武，她急忙趋过来，惊喜而又紧张地说，武哥哥，你怎么来了？大王放了你？她环顾四周，没发现押捕的士卒，只有一个头戴纱冠的使者跟在小武身后，顿时放下心来。奇怪，她拉过小武，走到一边，轻声说，刚才大王派人去抓你，又把我关押到暴室。我真是又急又怕，好担心你，你没事就好，谢天谢地！大王怎么改变主意了，那个使者是召唤你去见他的？

小武微笑地看着刘丽都，我没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心中却暗暗涌起一层层波澜。刘丽都焦急的样子让他既感动又欣喜，脑子里一霎又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不禁泫然欲涕。他想起初见她时，曾觉得她办事精干老练，后来在一起久了了，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她其实仍是个孩子，和其他的平民女孩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她孜孜以求，貌似有极大的野心，有很多的心计，一意要帮助她父亲夺得王位。可是一旦深入她的内心，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虚假的幻像，从来就不曾成为一个明确的目标。也许她只是觉得，住在广陵这块狭小的地方，生活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她把所有的事都看成一场游戏，她喜欢舞刀弄剑，未始不是内心的一种焦躁反应，一种本能的自卫姿态。看得出来，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一直感到孤苦无依，也许她夸大了自己身份的不确立感，但事实上也不是毫无根据，她父亲只喜欢那个庶子，而她迟早是要嫁出去的。生活是那样的灰暗、无聊，充满了不确定之感，她非得找一个假想的目标能让自己感觉强大，而实际上她并不强大。

你放心罢，小武看着她，突然不顾一切，将她搂在了怀里。是的，他不顾使者就站在回廊上张望。由他去罢，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就是要抱她，如果有个机会能让我为她而死，我也绝不会犹疑。小武觉得自己的眼泪落下来了，叭嗒叭嗒掉在刘丽都的肩上，他低声道，丽都，你喜不喜欢我？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刘丽都满脸都是绯红，心中也幸福得打颤，自从回到广陵国，她还从未被小武抱过，她心中虽然也渴望，但宫殿中无处不在的压抑让她觉得没有心情。只有离开了广陵，在外面，她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所以，那天在马车上，在肥牛亭，她突然想和这个男子恣肆亲热。自己很爱他吗？那倒也未必，但不可否认，她确是对他产生了强烈好感。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子长得并不美，当然也不丑，只不过他的言辞和行止让她莫名动心。她被这个男子牵着手往鲤鱼亭奔跑时，心都要跳到外面，脑子里一阵一阵的晕眩。在狭小的葱棂车内，她闻着这个男子身上奇特的汗液体味，愈加有一种朦胧的冲动。她觉得他果断而又不乏恻隐之心，和他在一起，就莫名觉得充实而安定。而在广陵国时，她接触的男子都不是这样，父亲是时而粗鄙，时而假装风雅，骨子里却是个极平庸而没主见的人；亲同产弟弟刘霸一点也不霸气，柔弱畏懦；异母弟弟刘宝则贪婪好色，性格粗鄙；朱安世汗漫好为大言，名不副实；赵何齐一脸市侩，而装腔作势。只有眼前这个人，虽然出身卑贱，却行事踏实，聪明好学。现在她的确非常爱他，这爱慕还在与日俱增，有时候甚至让自己后悔，为什么要把他带来广陵国？要是皇帝真的能改立父亲当太子，倒也罢了；如果不能，岂非连累他也要丢命？每次和他提起这些事，他就默然不言，他必定觉得万无成功的希望，却也并不反驳。有时自己跟他开玩笑，怂恿他去告发，可以除罪封侯，他才会生气地说，胡说八道。他喜欢说这四个字，但是很明显，他的生气和着急都是认真的。

你放开啊。今天怎么这么胆大了？使者还在后面看着呢。刘丽都轻轻挣扎着，看着小武流泪，又迅即目光低垂，咬着嘴唇说，你干嘛哭，羞也不羞？不喜欢你能被你这么搂着吗？你这个无赖。

小武的血液沸腾起来，“无赖”两个字是她当时在肥牛亭亭舍里对小武的称呼，这样的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怎么听也带着娇慵和旖旎的感觉，让人为之心荡神驰，可以慷慨赴死。可是自从那夜，她再也没说过了。当然，自己再也没勇气搂过她。而今天为什么这么胆大？为什么？

你又叫我无赖了。小武擦擦眼睛，心里好不欢喜，又低头一直看着她，感觉她眼中也满是笑意。

你这样突然搂着人家，难道不是无赖。刘丽都的声音更加低了，快说，大王怎么改变主意了？如果那个姓赵的家伙要强行娶我，可怎么办呀？他现在可恨死你了，你还这么若无其事，真是全无心肝。

小武低声道，你放心，他不会再跟我抢你了。我估计过几天他就要找借口离开广陵国，未来的事我也不知道，现在唯一麻烦的就是你那个弟弟刘宝。

你怎么知道？刘丽都惊讶地说，你用什么方法，怎么如此自信？

不告诉你，否则你会感动死的。小武笑道。

刘丽都低垂粉颈，目光散乱，撒娇地说，告诉我，我就亲你一下。

小武凝视着怀中的丽人，想得寸进尺地说，亲一下怎么够？可是看到她艳美绝伦的姿容，竟然说不出口。他暗叹道，人说佳人倾城，果然不假。如果我是有土之君，就算把国土全来换她，都千愿万愿。他痴痴看着她，心胸漫溢着温暖，笑道，唉，惹不起你，不过我说完了，你一定要亲，不许耍赖的。

刘丽都眼波流转，笑靥如花，道，快说快说。她的纤手也紧抓着小武的脊背，身子紧贴着他的前胸，嘴里如兰的热气呼在他的脖子里，让他意乱情迷。

嗯。小武柔声道，我跟赵何齐做了个交易，如果他愿意放弃你，我就把朱安世的供状交给他，让他去长安告发公孙贺的奸事。按照律令，告发谋反者皆得封侯。他见有这么大的利诱，迫不及待就答应了，现在他不但不敢动我，肯定还在大王面前拼命为我美言呢。

刘丽都的眼光中闪过热烈的光芒，她伸过脑袋，迅即在小武唇上亲了一下，武哥哥，你果然对我好。不过，你觉得值得吗？难道你不想封侯吗？

是有点可惜。唉！要不——我找他退货。小武假装后悔地说。

你敢，刘丽都急了。我讨厌死他了。

小武道，那再亲我一下，刚才这么快，我都没尝到味道。

刘丽都歪着脑袋，顽皮地打量着自己的心上人，猛然抱紧了他的脑袋，两个人紧紧地吻着，好一会方才松开。就是便宜了赵何齐那竖子。刘丽都笑道，看他那幅装腔作势的样子我就想吐啊！

小武笑道，但愿他胃口好，有福气享受到列侯的爵位。

这时使者在回廊上叫道，大王正在日华殿等待，请翁主和沈先生快去罢。晚了的话，大王怪罪臣，臣可担当不起啊。

两个人相视一笑，走上回廊，一会来到日华殿。刘胥满面春风，吩咐小武坐下，抱歉道，刚才寡人听信谗言，说沈先生图谋不轨。幸得赵先生在门外探知沈先生忠心耿耿，才消弭了这场误会。请沈先生万勿见怪。刚才寡人特地设下宴会，给沈先生压惊。

赵何齐看着小武，意味深长地说，沈先生乃国之栋梁，刚才在下已经极力向大王举荐了。希望沈先生要对得起在下的举荐哦。

刘宝也急忙道，我也极力担保沈先生忠直不二，沈先生尽管放心。只要沈先生放心，我也就放心了。

小武颔首笑道，谢谢大王，谢谢赵先生和王子的担保。臣武一定不敢辜负大王和二位的厚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刘丽都却也觉得好笑，这个姓赵的果真市侩，片刻之间，能前倨后恭如此，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刘宝怎么也巴结起小武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赵何齐侧身对刘胥行礼，道，再次恭喜大王得一良臣。有沈先生辅佐大王，臣也就放心了。臣过几天就回楚国，向楚王报告这一喜讯。

沈武向刘丽都一笑。

刘胥愕然道，赵先生不是说好，这次来，起码要呆上半年么？怎么突然急切要走啊？

赵何齐稽首道，大王恕罪，臣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桩生意要处理，这可是桩大买卖，可以赚很多钱。大王，我们日后办事还需要大量钱财，万万不能随便放弃机会的。

刘胥喜道，这倒也是，那么寡人过几日为先生饯行，今日也不醉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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