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城里不是一般的乱，特高科和侦缉队见到壮实男丁就抓，简直就是一场腥风血雨。把从医院救出来的那个同志按照老夏的指示单独安顿好之后，我让小组成员好好休整几天，没事不要出去。

于是，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牌、斗嘴再加上用牛奶做各种美味。我跟着沾了不少光，但一周不去送牛奶，客户有意见不说，挤出来的牛奶也没有地方放了。大家实在喝不了，只能倒掉。小贵州看着这样浪费，非常心疼，就要自己去送奶。过去八九天了，现在特高科监狱里面都没有地方放人了，他们也应该有一些放松了，我同意了他的要求，但我不同意他自己去送，汉杰主动说，跟着去走走，顺便打探一下军情。我想他们一个武林高手，一个神枪手，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也就让他们早去早回。没有想到，他们是安全回来了，但却带回来奄奄一息的秦四叔，也就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小贵州和张汉杰想到了会有戒严，会有盘查，却没有想到，这次的戒严和盘查这么严，仿佛只有杀人，杀中国人，才能洗刷麻田之死给北岛宏等人带来的耻辱。但检查小贵州和张汉杰的却是侦缉队，想要张汉杰性命的是侦缉队队长赵百川。

小贵州和张汉杰等哨卡上的士兵盘查时，心底是非常坦荡的，他们并没有带着武器出来，而且两个人穿着破烂的送奶工衣服，怎么看也不像尖刀小组的人。但这世间事就是这样奇怪，你越是良民，他越欺负你。侦缉队的哨兵用枪挑开了小贵州自行车上的奶箱，粗鲁地把奶箱踢翻在地，使里面的奶瓶都摔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小贵州再也忍不住，但他还忍着没有动手，只是质问这个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哨兵在干什么。哨兵当然不会把他放到眼中，他一脚把一个没有碎的牛奶瓶踢开，告诉小贵州，他在例行检查。小贵州看他这样，更来气了，问他干吗要打翻奶箱？哨兵很蛮横：“老子就是这么检查的，你想怎么样啊？”小贵州的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了，但他还是没有动手，他要跟这个无赖讲理，那一定是讲不通的。这个狗仗人势的哨兵揪住小贵州的衣领：“老子就欺负你了，怎么样？”小贵州气得眼都红了，但他还是拼命控制住自己，只是使劲甩开了哨兵的手，把这个混蛋的手反扳到了背后，这个哨兵就受不了了，疼得龇牙咧嘴。旁边的哨兵把枪上膛，指着小贵州和张汉杰：“干什么？想造反是吗？快放开他！”小贵州情知闯了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把人用手反绑着，装傻充愣：“谁让你们打翻了我们的牛奶！”

来不及阻止组织小贵州的汉杰只好赶紧上前打圆场：“大家放下枪，没事！我这小兄弟一时间犯浑！”他呵斥着小贵州：“还不快放开这位兵哥！”小贵州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放开了哨兵。刚被放开的哨兵反手狠狠给了小贵州一巴掌：“妈的，反了你？”小贵州摸着脸颊，有些不相信这个人野兽到这种程度，愣住了。张汉杰赶忙上前踹了他一脚：“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兵哥道歉！”小贵州紧要牙关，忍气吞声地说了声对不起，张汉杰连连给他们作揖：“对不起！他刚从乡下来，不懂规矩，大爷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哨兵又作势要打小贵州，张汉杰上前抓住他的手，赔笑道：“大爷息怒，何必为这种人打疼了自己的手呢！”一个哨兵用枪顶着小贵州的脑袋，吓唬道：“敢跟我们动手，活腻了你！小心一枪崩了你！快滚！”张汉杰又赔笑上前，拿开了哨兵的枪：“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滚，马上就滚……”哨兵恐吓地把枪又对准了张汉杰。张汉杰连连赔不是，哨兵们终于放下了枪。

要不是小贵州一再赌咒发誓他说的是真的，我真不相信，这个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人竟然是昔日横着走的天津卫帮会大少，不过，看他能这样忍辱负重，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并不需要忍胯下之辱，但为了一只狗而送命，确实不值得。小组开会时，我重点表扬了汉杰，为他的成长，为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事情到此，并没有完。哨兵们余怒未消，又踢了小贵州一脚，张汉杰示意小贵州忍着气，两人赶紧扶起了自行车，准备离去。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侦缉队队长赵百川坐在军用三轮摩托车上，呼啸而来。他在车上看到汉杰和小贵州就要上车远去的身影，也许是为了耍一耍威风，他突然喝了一声：“停下！”张汉杰、小贵州停住脚步。赵百川跳下了车，刚要问一下哨兵，但一抬眼看到张汉杰，立即大踏步走过来，上下打量他。张汉杰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担心自己哪里暴露了，就装作害怕的样子。但赵百川却说，他看着好眼熟！汉杰心中说，如果我跟你眼熟，早就喂你一颗花生米送你见阎王去了。他不能暴露送奶的身份，只能谄笑着说，自己天天都往城里跑，难免眼熟。赵百川并不相信，而是一再追问，他老家是哪里的，家里有没有亲戚在上海，去过上海吗？汉杰虽然不知道他问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但特工的直觉，让他知道自己不能说真话。他告诉赵百川，自己祖籍浙江绍兴，家里有几个表兄在上海做生意，自己却从来没有去过上海，从老家出来就一直在天津谋生。听他这样回答，赵百川松了一口气。汉杰有些明白，这个人铁定和自己的父亲有关系，回去一定要弄清楚，但表面上还是那副谦恭卑微的样子。

赵百川松了一口气，就想放人，但旁边被小贵州抓过一次的哨兵突然喊道：“赵队长，他旁边那小子会武功，劲儿可大了！”赵百川立即甩手给了哨兵一巴掌：“都说了可疑人物统统抓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过，你聋了还是瞎了？抓起来！”哨兵得令，冲上前去抓住了小贵州和张汉杰，要带回去好好审问。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赵百川头一偏，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周边的群众受惊大叫着逃跑。赵百川一惊，喊道：“戒备！戒备！”士兵们顾不上小贵州和张汉杰了，都拿着枪围在赵百川周围。小贵州和张汉杰借机躲到了一边。

一声枪响之后，街上一片死寂，没了声响。赵百川警惕地看着周围。小贵州和张汉杰躲在路边小店门口的柱子后面，也觉得诧异。张汉杰不禁抬头看了看路边的树。正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下来，直奔赵百川。这个突然的袭击让赵百川猝不及防，刺客身手敏捷，三下五除二撩倒了几个哨兵，赵百川正想抬枪射击，此人已经双手捏住了赵百川的咽喉，手枪指着他的太阳穴。大家此时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汉杰一惊，这个人，正是他们刚到天津码头时，开枪救他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这次，神秘黑衣人出手，好像也是救他。从他出现得这样及时推测，这个人应该是一直在跟着他，或者说暗中保护他。可汉杰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为什么要保护自己呢？汉杰不认识这个人，赵百川却很熟悉，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他立即喊出黑衣人的名字：“是你，秦四龙！”听到这个名字，汉杰突然想起，这个人是他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排行老四的秦四叔，小时候总是带着他出去玩，给他买好吃的，比他爹还宠他。他忍不住低声说：“秦叔！”声音虽小，但秦四龙还是听到了，他眼光锐利地射向张汉杰藏身处，稍微颌首，张汉杰会意，虽然竭力克制着，但他非常高兴。

秦四龙勒紧了赵百川的脖子，喝令他叫手下都放下枪，否则马上让他脑袋开花。贪生怕死的赵百川立即照做，士兵们不得不往地上扔了枪。赵百川知道，秦四龙并不是吓唬自己，他一使劲，自己就去见阎王了。所以，他装作非常害怕，哀求道：“四龙，不，秦爷，大家兄弟一场，何必相煎太急……”秦四龙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的脸瞪出一个窟窿来：“呸！你也配做我的兄弟！你这个欺师灭祖的狗东西！”赵百川当然不会承认：“误会，都是误会！我苟且偷生到今天，也是为了替老大报仇啊！”秦四龙又捏紧了他的喉咙，朗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番号秦四龙，今天亲手清理门户，灭了这孽障，替老大报仇，为免伤及无辜，请大家自行离去！待会若是火器走火中伤，莫怪我没有事先声明。”周围躲藏的路人纷纷闻言逃开，那些放下枪的士兵也遁逃无影。秦四龙这番话，本来就是说给张汉杰听的，连小贵州都听懂了，拉着汉杰赶紧走，但汉杰就是不走，他好不容易见到秦叔，想听听父亲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四龙用眼神一再示意张汉杰离开，汉杰猜扶起了自行车，被小贵州拽着离开。

那边秦四龙看着张汉杰离去，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赵百川看着自己的手下弃自己不顾，气势便塌陷了下来，磕磕绊绊地哀求道：“四龙，误会，误会呀！我这是为了抗日才忍辱负重……”秦四龙把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没有误会！要不是看在张家后人的分上，我早就拼了老命干掉你了，绝不会让你活到今天。”赵百川知道自己这次凶多吉少，但他绝对不会就这样甘心被杀，他眼珠滴溜乱转，想着毒辣的诡计，表面上却奴颜婢膝，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龙哥，请你听我慢慢说，事情绝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当初老大中枪之后，你我都在他的身边，怎么可能是我害死了他呢？”秦四龙狠狠地用枪托捶了一下赵百川的头，鲜血从他的头顶流下来，秦四龙看都不看，只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投靠日本鬼子当汉奸，要不是你告密，老大怎么会死？今天家仇国恨都要报！”赵百川连声认错，并且磕头如捣米，咚咚作响，指天发誓要在临死之前，给死去的大哥磕个头认错。他这样说，秦四龙下手有些迟疑了。趁着秦四龙愣神的当口，赵百川头磕在地上，左手却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划向秦四龙的腹部。秦四龙被划了一刀，闪身躲避，赵百川迅速往地上一滚，捡起了一把枪，朝秦四龙就是一枪，秦四龙举枪还击。刚才逃走的那些士兵突然一下子从四周窜了出来，对着秦四龙围攻射击。秦四龙中了枪，踉跄着躲在路旁的柱子后面还击。赵百川叫嚣着，叫他的手下一定要打死这个乱党。

一直不肯走躲在一边看着的张汉杰立即就要冲出来救人，被小贵州一把抓住，用一块黑布给他蒙上脸，自己也蒙上，然后才一跃跃上房顶，持着小手枪对下面的士兵扫射了一会儿。汉杰的枪法真不是盖的，即使没有狙击步枪，那也是一放一个准。几个侦缉队员中枪，其余的吓得躲到墙、柱子和摩托车后面，小贵州和张汉杰迅速从房上跳了下来，拉起秦四龙，边射击边扶着他走。小贵州扔出了一颗炸弹，把敌人炸得血肉横飞，小贵州和张汉杰驾着秦四龙赶紧在烟雾的掩护下离开了那个哨卡。他们身后，赵百川仍然叫嚣着：“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挖你出来。”

秦四龙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汉杰扶着，小贵州骑着，他们想火速把他送回牛场，找医生救治。但秦四龙的伤很重，好几枪都打中了肺部，尽管小贵州使劲力气，玩命地蹬，他们回到牛场时，秦四龙也已经奄奄一息了。

张汉杰和小贵州把秦四龙抬进客厅，放到沙发上，赶紧喊人。懂一些医术的一边给秦四龙包扎，一边查看他的伤口，胸口上虽然裹了厚厚的纱布，但鲜血还是不停地涌出来。摇头，示意这个人不行了，他的肺部已经破裂了！

张汉杰跪在秦四龙跟前，两眼流泪，不住地说：“秦叔，你要顶住……”好像听到他的呼唤，也可能是回光返照，一直昏迷的秦四龙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伸手摸着张汉杰，用微弱的声音唤着他：“汉杰……”汉杰高兴异常，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声说：“在，汉杰在！”秦四龙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能看到张家还有后……我很高兴……你……你爹临死的时候……喊着你的名字……”张汉杰泣不成声：“是我不孝……”秦四龙已经没有力气摇头了，但他脸上却现出一抹微笑：“他……他要是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含笑九泉了……”张汉杰更加难过：“秦叔，你顶住，我们待会想办法请医生过来……”

秦四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抓住汉杰的手：“不，你……你让我把话说完……虎门无犬子……你爹是个大英雄，我们帮会虽然是江湖人，可我们知道民族大义，鬼子来了大家都去抗日，你爹就是个抗日的头头儿……”张汉杰不住点头。顿了一下，喘了口气，秦四龙继续说：“大家都以为他是在打鬼子的时候死的……其实不是……是赵百川出卖了我们，是他告诉了日本人我们伏击的地方，我们中了日本人的埋伏……”张汉杰目瞪口呆。接着，秦四龙断断续续告诉汉杰他的所作所为。他本来一早就该把叛徒汉奸赵百川给杀了，可是汉杰音讯全无，他不能让张家最后的血脉再出事，所以，他选择了暗中保护汉杰。在他眼中，汉杰还是一个小孩，不知道是非。他就偷偷地跟着汉杰，不让他受到伤害。上次被汉杰发现之后，他不想让汉杰知道自己，故意抢走了奶箱来迷惑我们。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四龙照顾大哥的后代，真可谓尽心尽责。他跟着汉杰，其实是以为他还像以前那样任性，那样不管不顾，说要下海唱戏就去唱戏了，最后竟混成了送奶工。要真是这样，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大哥呀！可是跟到后来，他知道汉杰是尖刀小组的成员，和其他人一起，杀了很多鬼子汉奸，跟他爹一样有出息，他才放心了。

说这些话，耗尽了秦四龙所有的力量，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但他就撑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肯闭眼。汉杰明白他想要什么，紧紧握着他的手，郑重地说：“国恨家仇，我都会报，秦叔，你放心！”秦四龙脸上出现了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头一歪，气绝身亡。张汉杰哀痛地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大家无不动容。

就在大街小巷都张贴着秦四龙的通缉令时，牛场一个角落里，添了一座新坟。坟前墓碑上的字，是汉杰亲手刻的，内容是：“抗日义士秦四龙之墓”。没事的时候，汉杰就会在那里去坐一会儿，跟他说说话。之前，是秦四龙默默地保护汉杰，现在，是汉杰守候他的秦叔了。我怕汉杰心里憋得慌，做出什么傻事，赵百川虽然死一万遍都难以赎他卖国卖兄之罪，但现在正在风头上，汉杰是杀不了他的。所以，我让其他的人轮流陪他。

。x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