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夏这个我的上级面前，我没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就是牺牲自己来救出医生，也绝对不会同意放走松田那个恶魔。这句话，说出来没有用，必须先把医生救出来。

派小五和齐凇冽去打探医生的关押之处，我则又去找老夏。目前生产盘尼西林还遥不可及，为了那些年轻的生命，还是要想尽办法尽量多地给战士们送去药品。爷爷听说了抗日军民的悲惨情况之后，再次组织海外华人募捐，募集到五万美金的捐款，电汇给我，我要把它交给老夏，由他上交党组织。

我约老夏在集市见面，风声越来越紧，为了找出我们，北岛宏也不再讲究什么战略战策了，完全采用疯狗打法，见可疑人就抓，见陌生人就咬，尤其是茶室咖啡厅这样高雅封闭的场所，往往十个人里有八个人是暗哨，反倒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所以，我们约在大街上接头，我们装成赶集的老百姓，在擦肩而过时，把支票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任疯狗的嗅觉再灵敏，也看不到捉不着。

而我没有想到，我真是低估了这群侦缉队走狗的疯狂，他们抓住了老夏，抢走了那张支票，老夏更差一点暴露。

快过年了，今天又是阳光明媚，大街上比较热闹。虽然骑着摩托车牵着狼狗的日本宪兵，骑着自行车的侦缉队，叫嚣着猖狂地招摇而过，但，春节还是北方人的重大节日，辛苦了一大年，终于可以歇一歇乐一乐了，无论城里的还是城郊的，都携了老婆，领着孩子，出来逛一逛，置办一些年货。

大街两旁，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摊子，小贩们卖劲地吆喝，招揽着顾客。我装作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悠闲地一路逛来，手中也拿了一点年货——给爷爷买的痒痒挠，给小侄子买的一双猫头布鞋——他刚一岁多，那个做鞋的老奶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对我保证，一岁多的小孩子穿这种鞋最好，又抱脚，又舒服，保准小孩子长得又高又快。我笑着给了她一张纸币，让她不用找了，这个老太太很亲切，让我想到我那同样白发苍苍的奶奶，她已经离开我十几年了。老太太千恩万谢，我笑着让她不要客气。

然后，我就看到了夏穆。他今天很应景，不仅自己出来逛，而且还带着他唯一的店员——北岛宏的姐姐洋子。虽然我知道他这是给自己找一个掩护，因为五万美金无论对谁来讲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不能有任何闪失，但我就是觉得，他和洋子之间，不仅仅是老板和伙计的感情，下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审问他一下。

和夏穆并肩而行的洋子，穿着和服，撑着小阳伞，显得很高兴，不时在街边卖头饰的小摊上挑拣着。夏穆一副作陪的样子，但是眼睛却在机警地观察着周围。夏穆给洋子挑了一个首饰，洋子有些羞怯地戴上了脖子，问夏穆是不是好看。夏穆看了她一眼，温和地说：“好看，跟你很相称，戴着吧。”洋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看上去有些刺眼。我不是不能接受老夏和一个日本女人情愫暗生，而是深藏在记忆中的那种美好又清晰起来，刺痛了我。

压下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我用手一压礼帽，朝着他们走了过去。夏穆很警觉，立即就看到了我，和我对视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洋子沉浸在喜悦里，完全没有在意。我走过去，停在小摊前，小贩热情招呼我：“爷，看看我的货，都是货真价实的，兵荒马乱大户人家倒腾出来的东西，您仔细挑挑，有看上的我便宜给您了！”我顺着小贩的介绍，装作认真地挑选着首饰，眼中却只看着夏穆。

夏穆已经挨得我很近，他也伸手在小摊上挑着东西，洋子高兴地走到在小摊后面挂着的镜子前试戴。利用这个机会，我把掌心里的一张纸在小摊上迅速地递给了夏穆，夏穆接过，顺势拿起一个头饰，巧妙掩饰了接手的动作，让一直盯着小摊的小贩都毫无知觉。

把支票给他，我的任务完成，就不打扰他们逛街了。我没有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首饰，假装没有选上自己合适的，站起身离开。事后，我有些自责，如果我要仔细看一下这些首饰，就应该能够看出，这些东西确实是真金白银的首饰，不应该出现在这路边小摊上。正如小五后来所说，这一看就是赃物。是的，这些首饰是从大户人家偷来的，或者是强盗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这个小贩拿到这里来销赃，而我和老夏，都没有发现，差点酿成大祸。

当夏穆暗暗把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袖袋，又拿起一个簪子，递给了喜滋滋的洋子试戴时，街上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侦缉队的队员横冲直撞地一路冲了过来，行人纷纷躲闪。小贩见状赶紧胡乱收拾着首饰，想卷包袱走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侦缉队的人已经冲了上来，直接把他给按住，同时也把夏穆给反手扣住了。

看到这里，我停住了脚步，第一冲动竟然是想拿出西装内袋的手枪，一枪把那个侦缉队员撂倒，让夏穆脱身。但看到他身边的洋子，我马上就冷静下来。不能轻举妄动，要相信老夏，不能让他暴露。所以，我找了个隐蔽但能看到那里情况的角落，观察着。

不顾老夏的挣扎，那个侦缉队员把老夏的手反扭着，就要把他带走。显然，他们盯着夏穆和洋子已经很久了，洋子急忙上前解释，她的中文很生硬，一听就是日本人。果然，听到洋子说话，那个侦缉队员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但正在这时，抓住小贩的侦缉队员，在小贩货摊底下的背篓里搜出了一堆首饰和簪子。他大声叫嚣着：“没错了，这些都是从东洋堂子里丢失的首饰！好大的胆子，日本皇军的东西你们都敢偷，还在这里公然销赃，都给我带走。”说到这里，他给了那个小贩一记耳光，然后也不听夏穆辩解，蛮横地在夏穆身上搜了起来——少顷，他搜出了那张支票。老夏的脸白了，有些着急，一个劲儿地喊老总，但侦缉队员根本不理他，得意地打开那张纸。

他打开一看，眼睛都瞪大了。其他的队员也凑过来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不能不说，我们今天的运气确实是差，这个侦缉队狗腿子还真见过世面，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拿着支票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嘴里叨念着：“这个，是美元的意思，后面一、二、三、四、五万美元！”所有的侦缉队员都惊呆了！刚才还有点胆怯的侦缉队小头目更是长了势气，恶狠狠地把夏穆抓住：“我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说着，他们把夏穆和小贩推推搡搡地拉走了。

我非常焦急，老夏被抓不要紧，只要那张支票不在他手中，有洋子在，他一定会安然无恙的。想到这里，我吹了一声口哨。是的，我吹口哨是为了叫人，我的口哨声刚落，隔壁巷子里就传来一声悠长的口哨。听到口哨声，我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暗骂一声，这个小五，在这关键时候，还有心情卖弄——他的口哨声悠长婉转，非常好听。

骂归骂，听着那口哨声由远而近，我焦灼的心还是踏实了一些。但小五还没有出现，情况又有变。就在侦缉队员押着小贩和夏穆准备上车时，突然一阵响动，五六个壮汉从人群里蹿了出来，手里抄着刀棍，对着侦缉队员就打了起来。侦缉队员们猝不及防，还来不及把枪上膛，便疲于应付着这突然袭击。附近的人群尖叫着奔逃。侦缉队员顾不上小贩和夏穆，跟壮汉们对打起来。小贩趁机挣脱，跟着同党们一起对付着侦缉队员。他们显然是民间练武人士，抄起木棍便打，把其中的侦缉队员们打得头破血流。街上乱成一团，我刚要趁机过去，却突然止步，因为不用我过去了，一直跟在后面的日本女人洋子，竟勇敢地冲了上去，把老夏拽到了一边。老夏则紧紧护着洋子躲在一边，洋子的眼神虽然惊恐，但是看见夏穆抱着自己，流露出了幸福的目光。

看到老夏安全了，我松了一口气。小五也很费劲地穿过人群到了我身边，指着那个侦缉队小头目，我要他口袋里的一张支票。小五朝我笑了一笑，告诉我没有问题，像一条鱼一样穿过人群走向他的目标，我跟着他也朝前走了几步，虽然我相信小五的手艺，但在这一片混乱中，我还是担心他的安全。

由于近距离，侦缉队员们徒手和手持棍棒的壮汉们在街上对打，壮汉们一时凭着手上的棍棒占了上风，侦缉队员被打得面青鼻肿、头破血流，有些人的枪还被一棍甩到了远处。侦缉队吃了亏，就要开枪杀人，但这是闹市区，周围的人太多了，其中一个侦缉队员只来得及开枪打倒一个壮汉，其余的壮汉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领头的壮汉一声唿哨，他们转身便逃。其他的侦缉队员回过神来，掏出枪纷纷射击。包括那个小贩在内的这些壮汉借着街上倒塌的货物以及洋车等掩护，分别逃入了各个巷道，侦缉队员们追逐而去。

侦缉队员小头目则大喊一声：“别追了，待会中了他们的圈套。”那些侦缉队立即停住了脚步，向他聚拢过来。小头目狠狠地踢了踢地上壮汉的尸体，骂了两声，然后举着枪朝躲在路边的群众们恐吓着：“刚才谁叫好来着？”原来，刚才壮汉们殴打侦缉队时，一个胆大的围观群众忍不住喊了一声“好”，这个王八蛋秋后算账了。没有人吭声，侦缉队小头目知道不可能找出人来，就又又狠狠踢了地上的尸体一脚：“谁敢跟着闹，这就是下场。”

看着他狗仗人势欺侮残杀自己的同胞，我真想一枪把他毙了，但为这样的人冒险不值得，他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些江湖人士，最重义气，他们的兄弟被他打死了，他估计也活不长了。而此时，人群散去，看到夏穆带着洋子混入了人群里，趁着人群散去脱身，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我的心还吊着，我还不能走，要确认小五有没有得手，刚才，我一直没有看到这家伙的出现。我混在人群中，装作受惊的样子，四处寻找着，一声口哨从不远处的巷子中隐隐传来，是小五在通知我，他得手了。我这才真正把心放在胸腔里，转身朝自己的汽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