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7年10月7日,星期日

作者:爱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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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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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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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406字

1827年10月7日,星期日


(回忆弗斯和席勒;迷信所谓心灵感应)


今天早上天气晴好,还不到八点我已陪歌德登车上路,前往耶那;在耶那,他准备一直盘桓逗留到明天晚上。


准时到达了耶那,我们首先驱车去植物园,然后才登车去说好等我们吃饭的克涅伯尔先生的府上。


克涅伯尔先生已届高龄,有些踉踉跄跄地赶来大门口迎接歌德,一见面两人就紧紧拥抱。接着在饭桌上气氛也始终亲切、愉快,然而并未谈什么重要事情。两位老朋友能够无拘无束地聚在一起,已经够满足啦。


饭后我们乘车出游,朝南沿着沙雷河乡上游走去。我早年已来过这个风光迷人的地区,可眼下一切又让我觉得像从未见过似的新鲜。


当我们重新行驶在耶那的街上,歌德吩咐车沿着一条小溪上行,最后在一幢外表看上去一点儿不起眼的房屋前停了下来。


“弗斯曾经住在这儿,”歌德说,“我想让你感受一下这地方的古典气息。”说着我们穿过房子,进了花园。园中很少花卉之类纤细的植物,我们漫步在果树下的草坪上。歌德说:


“这可是艾涅斯提娜心爱的树木,到了此地她仍忘不了自己欧廷出产的苹果,对我夸它味美无比。其实只是她小时候吃惯了罢啦——如此而已!我与弗斯和他出色的艾涅斯提娜在此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而今还念念不忘那美好的往昔。不会很快再出现弗斯似的杰出人物啦。对于高品位的德国文化,很少有人还能产生像他那样的影响。他的一切都健康而坚实,因此与古希腊传统的关系就毫不矫揉造作,而是纯净又自然。由这样的关系中,为我们其他人生长出来的,乃是最鲜美的果实。一个人只要像我似的深谙他的可贵价值,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怀念他才好。”


说话间已快六点,歌德觉得是找住宿的时候了,于是去到他请人定了房间的大熊旅社。


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宽敞的套间,里间摆着两张床。太阳刚刚下山,夕晖映照在窗户上,我们没点灯继续坐了一会儿,觉得十分地惬意。


歌德把话题引回弗斯,说:


“他对我太珍贵啦,我恨不能把他留在耶那的研究院和我自己身边。只是海德堡大学给他提供的待遇太优厚,我们资金短缺,跟人家没法比拟。我只好听天由命,忍痛让他走了。


“这其间,”歌德继续说,“幸运的是我得到了席勒。要知道,尽管我俩生性差异极大,但是完全志同道合,因此关系亲密无间,简直到了谁没有谁都活不下去的程度。”


接着歌德给我讲了他朋友的几则轶事。在我看来,它们颇能表现席勒的特殊个性。


“像席勒这样一位杰出人物,”歌德说,“你可以想象,他坚决反对一切虚伪的捧场,反对一切对他搞的或企图对他搞的偶像崇拜。科策布曾经打算为他公开举行一个庆祝会,席勒对此反感之极,内心厌恶得差点儿就病倒。他同样反感陌生人登门拜访。如果他刚好不能接见,因此把会面推迟到下午四点,那么通常都可以预料,在约定时刻到来之前,他一定会烦躁得要命。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很可能不耐烦,甚至态度粗鲁。


“刚才说过了,我们大家也了解,”歌德继续说,“我俩尽管志同道合,生性却很不一样,而且不只在精神方面,生理方面也如此。例如一种气息,席勒觉得很好闻,我却感觉像毒药。一天我去看他,他不在家里,他的妻子告诉我他很快会回来,于是我便坐在他的书桌旁,记录这样那样的事情。谁知还没坐一会儿,我便开始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不适,而且越来越加厉害,最后几乎快要晕倒。起初我一直不明白这可悲的、极不寻常的状态原因何在,直到终于发现,从我旁边的抽屉里漫溢出来一股股腐臭熏鼻的气味。我拉开抽屉,惊讶地发现满满的一抽屉烂苹果。我立刻逃到窗边去吸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才感觉恢复过来。这当儿席勒夫人又进房来了,她告诉我,抽屉里就是必须经常装满烂苹果,席勒觉得那气味好闻,没这气味他简直不能生活和写作。


“明天早上我也指给你看,席勒在耶那住在什么地方。”歌德继续说。


这时候灯已送来了,我们进了简单的晚餐,然后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回忆起这样那样的往事。


我给歌德讲了自己儿时做的一个怪梦,告诉他梦中的情景第二天清晨竟完完全全成了现实。


“你这儿时的梦确实挺奇怪,”歌德接过话头,“不过自然界有的是这类事情,尽管我们还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们大家都徘徊在奥秘的森林中,被一种氛围包裹着,完全不知其中活跃着几多什么样的成分,以及它与我们的精神有着怎样的联系。可以肯定的只是,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我们心灵的触须可以伸出身体的范围,产生一种预感,也即一种对最近的将来的真实预见。”


歌德接着说,“我说过了,咱们大家全都只是在奥秘和奇迹的森林里摸索。还有,仅仅通过默默相对,一个心灵也可对另一个心灵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我能举许多例子证明此言不虚。我自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和一个老熟人一块儿散步,脑子里萦绕着某件事情,他竟会立刻讲起我正好想的事情来。例如我认识一位先生,他就有本事一言不发,仅仅凭精神的力量,叫正在高谈阔论的聚会突然安静下来。是的,他甚至可以引发不安情绪,令所有人感到惴惴不安。


“我们人人身上都带着一些电力和磁力,都跟磁铁一样按照自己接触的是相异或相同的物质,产生着吸引力或排斥力。一个年轻姑娘待在一间黑屋里,尽管不知道屋里有一个蓄谋杀害她的男人,但却因他的秘密存在而产生不祥之感,以至于害怕得逃出屋子去寻求家里人庇护——这样的情况有可能,甚至非常有可能。”


“在恋人之间磁力特别强,”歌德应道,“甚至能传递得很远很远。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许多次,一个人孤独地散着步突然对心爱的姑娘想得要命,想啊想啊,直想到她真的冲着我走来。她讲:‘我在自己的小屋里心神不定,没法子,只好跑这儿来啦。’


“我想起了在魏玛头几年的一件事,我一到这里很快又坠入了情网。我做过一次远游,回到魏玛已经有些日子了,可是公爵府里的事物总把我耽误到很晚,叫我没法去看我的爱人。然而到了第四或者第五天的晚上,我实在忍耐不了啦,没多考虑就走向她家,站在她的门外。我悄悄爬上楼梯,正想跨进她的房间,却听见人声杂沓,房里不只她一个人。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下了楼,迅速回到当时还没街灯的漆黑的街上,在城里胡乱跑了约莫一个小时,一次次地打自己心上人的房前经过,满怀着对她的渴慕相思。终于准备回自己孤寂的小屋里去了,却忍不住再一次走到她的房前,发现她的灯已经熄了。她兴许出门了吧,我对自己说;可在这黑沉沉的夜里能去哪儿呢?叫我上哪里去碰她?我又穿街过巷,在途中碰见了许多人,常常产生瞅见了她身材和倩影的错觉,结果走近一看总发现并不是她。那会儿我已坚信存在心灵感应,相信自己能以热烈的渴慕把她吸引到身边来。


“这时我已沿着广场往下走,来到了席勒晚年住的那幢小房子前边,突然却想起转身往后走向公爵府第,从那儿再转进右边的一条小路。继续往前走了还不到一百步,就看见一个女性的身影,跟我思念的人儿完全一个样。这天晚上我已多次认错了人,因此感到没有勇气再试着去招呼人家。我俩擦身而过,胳臂碰着了胳臂;我站住并回过了头,她也一样。‘是你吗?’她说;我听出了她可爱的嗓音。‘终于!’我说,欣喜得差点掉眼泪。我俩相互紧握着手。我幸福得没法形容,既因为终于得以与她重逢,也因为我的信念没有骗我,我对不可见的心灵影响的感觉没有落空。


歌德回忆中的恋人为他到魏玛不久后结交的封o施泰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