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8年3月11日,星期二

作者:爱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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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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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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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46字

1828年3月11日,星期二


(天才与创造力;精神与体魄;重用青年才俊)


…………


今天晚饭后我在歌德面前又显得有些拘束和闷闷不乐


艾克曼几天来一直抱怨睡眠不好。

,使得他不耐烦起来,以致忍不住冲我讥讽地笑笑,并且嘲讽了我两句:


“瞧你成了山迪第二,成了那位著名的特里斯特拉姆的父亲喽


这父子俩都是英国家施特恩(urencesern,1713—1768年)作品中的人物。

。他老人家为一扇嘎嘎叫的房门烦恼了半辈子,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滴上几滴油,消除这日复一日的不快。


“可是咱们全都这德性!是郁郁寡欢还是精神爽朗,造就了人的不同命运!


“拿破仑啊真是个好样儿的!始终精神爽朗,始终清醒果断,时时刻刻都精力充沛,能够立马去成就自己认为有利和必要的事情。他的一生就像个半神,总是从战役走向战役,从胜利走向胜利。说到他完全可以讲,他始终处于精神爽朗状态;正因此他的一生才如此光辉,可称举世前无古人,也许后也不会有来者。


歌德在房中踱来踱去。我坐到餐桌边,桌子尽管已经收拾过了,却还剩有一些葡萄酒,以及糕点和水果。


在我吃喝的时候歌德仍踱来踱去,一边还兴奋地嘟嘟囔囔,不时从嘴里吐出一些听不明白的字句。


我脑子里仍然回响着他刚才说的关于拿破仑的话,想把话题重新引回到这上面来。我开口道:


“不过我觉得,拿破仑是年轻力壮时才始终处于精神爽朗的状态。可是到了晚年,他似乎不再精神爽朗。”


“那有什么办法!”歌德回答,“我也不是写不出第二部《塞森海姆之歌》和《维特》来了吗?


《塞森海姆之歌》是歌德早年以爱情为题材的抒情诗杰作。

非凡事物的出现得靠神的启示;而这种启示总与创造力旺盛的青春期连在一起,就说拿破仑吧,他就是一位迄今为止最富创造力的人。


“是啊是啊,我的朋友,富有创造力不意味着都得作诗写剧本,也有一种行事作为的创造力,在许多情况下,这种创造力还更加重要。”


“看来您这儿所谓的创造力,”我接过话头,“就是人们平常说的天才。”


“两者的确也挺接近,”歌德回答,“因为天才并非别的什么,而仅仅是一种创造力;这种创造力的业绩能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上帝和自然面前,并因此而产生影响,传诸久远。我们看见文学界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尽管,在世时也被奉为大天才,可人一死影响也就完了,就是说远非他们自己和另一些人想象的什么天才。因为如我上面说过的,没有一位天才不具有持久的影响力,而且这完全不受一个人从事的艺术门类以及职业、行当的影响:标准永远只有一个。一位天才既可以是自然科学界的奥肯和洪堡


奥肯(lorenzoken,1779—1851年),德国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进化论先驱之一。

,也可以是军事和政治领域里的斐特烈大王、彼得大帝和拿破仑,还可以像贝朗瑞那样是一个诗人;所有人全一个样,问题只在他们的思想、发现、业绩要具有生命力,能长时间地存活下去。


“然后我还必须说明:一个人是否有创造力的标志,不是他作品和业绩的数量。我们文学界有这样一些诗人,他们一部接一部地出版诗集。可按照我的标准这些人压根儿没有创造力,因为他们写的诗缺少生命力和持久的影响。与此相反,哥尔斯密写的诗数量微不足道,但我却必须称他为一位极富创造力的诗人,而且这样做原因无它,就因为他写的少量诗篇蕴藏着必然是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这种天才的创造力,”我提起话头,“是仅仅寓于一位杰出人物的精神中呢,或是也存在在他的身体里?”


“身体对此至少有极大的影响,”歌德回答,“尽管曾经有一个时期,天才在德国总被想象成一个矮小、虚弱甚至驼背的人;可我所赞颂的天才,却应该有相应的体魄。


“人们常讲拿破仑是一位花岗岩做成的人,这也主要就他的身体而言。他什么没有经受过,什么经受不起啊!有什么样的疲乏劳苦和饥寒匮乏他不曾忍受过来了啊!缺少睡眠,缺少给养,而且精神总是极度亢奋!在紧张、兴奋得可怕的雾月十八日深夜,他尽管一整天已没吃任何东西,却仍不考虑是否先增强增强体力,而是感觉自己精力充沛,连夜动笔草拟了那份著名的告法兰西人民书


法国共和八年的雾月十八日即1799年11月9日,也就是拿破仑发动政变实行军事独裁的日子。

。——仔细回顾此人所做过和经受过的一切,你一定会想,他在四十岁时该已体无完肤了吧;可他到了这个年纪,仍旧英气勃勃地挺立在那里。


“不过你也完全对,他一生事业的真正闪光点的确在他的青年时代。也真不简单喽,出身底层,在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崭露头角,二十七岁便成为受三千万民众顶礼膜拜的偶像!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欲成就大业,确实必须趁着年轻。而且拿破仑他并非唯一的范例啊。


…………


“历史上出现过成百上千的才俊之士,年纪轻轻就要么在朝廷要么在疆场上声名远播,建立了赫赫功业。我要当上了国君,”歌德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就绝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职位给那些仅凭出身和资历一步步爬上来的人。我喜欢用年轻人——但必须富有潜力,头脑清醒,精力充沛,同时还要胸怀大志,品性高尚。如此一来,治理国家和领导人民,就不啻为一种乐趣!可哪儿有这样一位国君,他乐于这么做,又得到了充分的辅佐呢!”


…………


歌德说:


“在我一生中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每天我能要求自己写一个印张的文稿,而且写得轻松愉快。我写剧本《姐妹俩》只用了三天,写《克拉维歌》,你知道,只用了八天。现在就不好再这样要求啦;可尽管如此,我即使到了高龄,仍一点不能抱怨自己身上缺少创造力。只不过呢,某些我在年轻时每天都能办到,任何情况下都能办到的事情,现在却只能是周期性地、在一定的有利条件下才办成功啦。


“任何最高级的创造力,任何重大的发现、发明,任何能结出果实和产生影响的思想,都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而是超乎于所有尘世力量之上。凡此种种,人只能看作是不期而遇的上天赐予,看作是纯粹的上帝的孩子,只能怀着感恩的喜悦去迎接他们,敬奉他们。这近似于精灵的情况,它无比强大,想把人怎么样就怎么样,人无意识地受其摆布,却相信在自主行事。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常常只能视为某种更高的主宰世界之力的工具,视为一只用来承受神的影响的上好容器。——我作如是说,因为我想到经常是仅仅一个思想可以改变整整几个世纪的面貌,还有一些个别人的作为,如何给自己的时代打上烙印,让其在后世清晰可辨,并且继续造福一代又一代人。


“可在此之后还有另一种创造力;这种创造力已经容易受尘世的影响,也已经更多地为人所掌握,尽管在此他仍发现有理由对某些神的影响表示敬畏。完成某个计划所必需的所有手段,一个终点已然明朗的思想链条的所有中间环节,一件艺术杰作的可见形态的所有组成部分——它们我统统归之于创造力的这一范畴之内。


“例如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的最初灵感,就纯粹是上天的赐予。至于随后一幕一幕的情节展开和人物之间的对话,完全做到了随心所欲。而且读他写的所有作品,我们都发现同样的创造力;在他所有的剧本中,我们从来没碰见这样的段落,让人可以讲他写作时情绪不佳,没有充分体现他的功力。每当我们读莎士比亚,所获得印象总是此人的精神与身体都绝对健康有力,始终健康有力。


“相反,设若一位剧作家体魄没有这么结实健壮,或者甚至经常体弱多病,那他日复一日地写作所必需的创造力肯定也会经常陷于停滞,有时甚至会一连许多天完全没有了创造力。这时也许他想通过汲取精神营养弥补和提高创造力的缺失与不足,就算有作用吧,但如此这般地在一定意义上是硬逼出来的部分,总会让人发现明显的瑕疵。


“因此我建议不要什么也别硬逼出来;在所有缺少创造力的日子和时刻,与其如此,不如干脆睡大觉或者闲荡,免得日后对硬逼出来的玩意儿感觉不快。”


“您讲的情况,”我应道,“我本人也经常碰见并有所体会,道理肯定完全正确。只是我似乎觉得,有人也可能用合乎自然的方式提高创作情绪,而不一定非得硬逼出来。我在一生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就是遇上复杂的事态总是举棋不定。可这时只要喝上几杯酒,我心中马上豁然开朗,明白了该怎么办,于是当机立断。处事果断该也算有创造力的表现吧,如果饮几杯酒能产生这一品格,这个办法似乎也不好完全唾弃。”


“我不想反驳你的意见,”歌德回答,“但我刚才说得也有道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真理就好比一颗金刚钻,光芒不只射向一个方面,而是射向许多方面。——再有,你很熟悉我的《西东合集》,该知道我在那里边自己就说过:


只有你喝得醉醺醺,


才知啥叫好事情……


引自杨武能译《西东合集》之《酒肆篇》。


所以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在酒里确实蕴藏着一些特别能促进创造的力量。此外,在宁静和睡眠中,也蕴藏着促进创造的力量;但运动同样能增强创造力。促进创造的力量还存在于水中,尤其是存在于大气里边。空气清新的旷野更是我们的天国,那儿仿佛有上帝的气息直接吹拂人类,那儿仿佛有神的力量在产生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