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福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50
|本章字节:4298字
那年夏天,我所居住的城市浸泡在连阴雨中。广场上的批斗会,街头的游行,造反派之间的武斗,满街的红旗、大字报、亢奋的人群,都被雨水淹没了。与街头的狂热相比,这个夏天并不热,蚊子不多,也很少见到苍蝇,早起要穿长衫裤,夜里睡觉要盖被子,在关中,这是一个罕见的凉爽的夏天。雨,淅淅沥沥,时骤时缓,即使住了,也不见阳光,太阳像永远消失了一样,云层厚而低,仿佛就在头顶飘浮,触手可及,即便是正午,天色也是昏暗的,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团。街巷里到处是排不完的积水,雨一停,孩子们便跑到街上,在水里奔跑嬉闹,雨下大了,又一哄而散。
邻家哥哥读高中,是学校“红卫兵”的小头目,天天忙着刻蜡板、印传单、写广播稿。早晨,他骑车带我到学校,他管着广播室,桌上有话筒、扩音机、留声机、录音机,他写累了,就摁下录音键,和我比赛唱歌,看谁的嗓门大,直到把嗓子喊哑。玩够了,打开柜子让我翻书看,这些书,有从学校图书馆拿来的,有些是抄家弄来的,有些是他去各地串联时收集的,有、杂志、画报,两个柜子塞得满满的。看完《人民画报》《少年文艺》,我翻出几册古书,里面每回都有插图,还有黛玉、宝钗等人的绣像画,我知道这是《红楼梦》,但书名却是《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我问他,这是《红楼梦》吗?他说:“是,《红楼梦》有好多版本,这是其中的一种,在清朝,《红楼梦》一度曾是禁书,书局就改名《金玉缘》刻印。”我翻书,他忙他的事情。雨一停,他就带我上街撒传单、贴大字报。中午,他买几个烧饼,我们吃饱了,又回学校。几天后,父亲知道了,不许我跟他出门:“他是造反的人,是暴民,你跟他在一起,看多了暴力和乱相,耳濡目染,长大后你就难成一个温和的人。”
茶馆里的书场关了,离家最近的一座戏园子毁于一场因电线短路引起的火灾,电影院没有新片子,市、区图书馆关闭了,书店里没有新书,收音机反复播送最高指示、两报一刊社论、样板戏……所有可去之处、可玩之事全没了,我蹲在屋檐下,看檐水溅起的泡泡顺水漂流,在院子的水坑里被雨点打碎、破灭。
父亲戴着花镜坐在桌旁读我拿回家的《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累了,躺在床上闭着眼让我念给他听:
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停。你到阁楼上取《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念第五回。”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好,你再念《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第五回。”
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第五回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题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曰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好,你把书放下,用脂本接着往下念。”
念完第五回,父亲问我:“读懂了吗?”我摇摇头。父亲指着手里的书说:“你看,三种书第五回的回目各异,这是《红楼梦》成书后不同时期的版本。脂本是曹雪芹在世时的过录本,他一边写,一边给他的朋友脂砚斋看,脂砚斋边读边批,留下了这些批语,曹氏故有‘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之说。曹雪芹只写了八十回就去世了,各种抄本流传民间,戚蓼生得到一种抄本,并为之作序,是为戚本,此本后来传到了上海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手里,梓行于世。脂本和戚本是八十回《石头记》中较好的版本。据说后四十回是高鹗续写的,经他和程伟元整理,才有了现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这部《金玉缘》便是其中的一种。这是光绪十五年上海同文书局的石印本,此书是汇评本,虽有放诞虚妄之词,大体批评得当,插图多且精美,与脂批系统的诸本参读,可得红学门径。”父亲收起书,拍拍我的头说:“雨停了,你玩去吧。你还小,等你再长高一尺,就能读《石头记》了。”书虽未读懂,但对戚本的字却很感兴趣,字是楷书,舒展秀美,此时刚用钢笔写字,便将此书作了字帖,日日临摹,歪打正着,收益不菲。
高二暑假,又是一个烟雨的夏季,父亲病了。上午,我陪父亲去医院做理疗。晚上常常停电,我擦亮玻璃灯罩,点上油灯,拾掇起父亲床上的纸笔,侍候父亲洗漱、躺下。风吹雨点打在纱窗上,沙沙作响,溅起的水星,弄湿了窗台。我关上窗户,坐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为父亲一字一句读《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父亲手持戚本,边听边做校勘。父亲说:“《石头记》博大精深,欲得本旨,读透八十回足矣,续书四十回虚应故事而已,本意求全,致使悬念顿失,反倒不美。戚序尝言: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记住,一至五回乃红楼锁钥,尤以第五回关键,秦氏卧室、太虚幻境、十二钗判词、十四支曲子,词章华丽,寓意极深,须精读细品,用心勘磨,再经人生历练,方能觉悟,看不懂第五回,《石头记》就算白读了。”
(原载于2004年8月26日《南方周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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