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我像堂·吉诃德一样迷恋武侠。书包里装着《说唐》，梦中萦绕着秦琼的双锏，也想过贾家楼结拜，也想过瓦岗寨聚义，除了没像堂·吉诃德离家出走，驽马长矛与风车决战，那走火入魔的憨态也不差分毫。

那时，我常到戏园子看戏，戏不好看，就去茶馆听说书。小孩听书不花钱，但要站着听，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艺人王伯伯，出身贫苦，没念过书，七岁上父母把他送给说书艺人学徒，他说的段子全是师傅一句一段教会的，“说唐”最为拿手。王伯伯秃头红脸，魁梧如塔，气宇轩昂，声若洪钟，一声喊，震耳欲聋，一跺脚，台面乱颤。他会武术，说到叔宝怒打史大奈，便在台上挥拳飞脚，一招一式，很见功夫，顿时彩声四起，满场沸腾。王伯伯是我的偶像，在我心中，他就是秦叔宝。

成年后，我很想知道正史中的秦叔宝是何模样。《旧唐书·秦叔宝传》，一千五百余字，中规中矩介绍了秦叔宝一生的事迹，《新唐书·秦琼传》大加删节，只剩下八百六十七字，近乎简历，所写秦叔宝的神勇，不过寥寥数语：“从(秦王)讨王世充、建德、黑闼三盗，未尝不身先锋尘，阵前无坚……每敌有骁将锐士震耀出入以夸众者，秦王辄命叔宝往取之，跃马挺枪，刺于万众，莫不如志，以是颇自负”(《新唐书》卷八十九，列传第十四)。没有了临潼救驾，没有了当锏卖马，没有了戏战尚师徒，没有了扬威夺三关，秦叔宝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不见踪影，连他的黄骠马和金装锏也一字未提，令我大失所望。

儿子上小学，我给他买了一套“唐代历史故事”连环画(三十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11月第1版)。“长期以来，以唐代这一时期为背景的、戏剧等作品很多，但离史实较远。为了向广大青少年读者传播正确的、略具系统的唐代历史知识，我们出版了这套连环画。画册内容，主要依据史书编绘，重大情节力求做到与史实相符合”(编辑说明)。前六册从“李渊起兵”到“玄武门”，大致与《说唐》同时，主线是秦王与太子的争斗，凸显秦王的仁义和丰功伟绩，史事梳理得还算清晰，但瓦岗英雄全成了配角和龙套。儿子不喜欢这套连环画，他爱看《说唐》(陈汝衡修订，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6月新1版)和《兴唐传》(陈荫荣讲述，金受申、戴宏森整理，中国曲艺出版社，1984年8月第1版)，秦琼、罗成、程咬金、单雄信的故事，他们的性格、武艺、所用的兵器，全都烂熟于心，随便提一回书目，如“斩鳌鱼叔宝建功，踹唐营雄信拼命”，他都能绘声绘色讲一段。

春节看了几集《隋唐英雄传》，屏幕上的秦琼虽与儿时心中的秦琼相去甚远，兴味索然，但对没读过《说唐》、没进过书场戏园的孩子来说，屏幕上的秦琼就是历史上的秦琼。如今的孩子，终日忙于功课和考试，无暇去读《说唐》，更不会翻阅卷帙浩繁的《旧唐书》《新唐书》，电视取代了，演员的表演取代了艺术想象，戏说使正史相形见绌，电视剧已成为历史教科书。先入为主，潜移默化，戏说也就成了信史，久而久之，正史不被遗忘才怪。

(原载于2005年3月22日《上海中学生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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