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复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6
|本章字节:3408字
每次回大通,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吃鱼,吃长江野鱼。
这一念头如果是在早二十年,可说是奢望,但近几年国家加大了对沿江环境的治理,江中野鱼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虽然如此,但江鱼种类的逐年减少,却是不争的事实。江中四大名鱼:鲥鱼、刀鱼、河鲀、鮰鱼,现在能见到的,也就是鮰鱼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拼死吃河鲀”,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现在在一些地方,河鲀还是能吃到的,但却不必拿生命去作代价。眼下所能吃到的,差不多都是人工养殖的河鲀,毒性无了,味道又岂能与往日所比。
至于鲥鱼,连人工也不能了。鲥鱼的消失,大约也就是二三十年的事。有一年我们一行人被集中到安庆对江华阳镇写戏,那正是文学至上的时代,镇领导把我们当大文化人,招待规格之高,让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几乎每天餐桌上都有鲥鱼,而且,被特地请来的厨师做出的鲥鱼每天都不同样。或清蒸,或红烧,或涝糟,或清炖,我尤喜清蒸鮰鱼,师傅蒸时,除了姜末和葱叶当作点缀,不加任何佐料,吃时,嫩爽可口,连骨渣都一并嚼碎了吞进肚去。师傅在红烧时,则必加洒酿少许,吃起来更有一种特别的风味。无论清蒸还是红烧,一定都是全鱼,鳞保留着,因鲥鱼的鳞蒸之即化,且含丰富的脂肪,一样可以入口。
时光流转,不过二三十年矣,时至今日,这种被称作江上皇后的鲥鱼竟然说没就没了。悲哉,叹哉!物种的退化,是天灾,还是人祸?如此说来,那次在华阳小镇所吃的鲥鱼,算是一次鲥鱼的绝唱了。
父亲在世时,鲥鱼也不常吃,即使是在好个年代,鲥鱼仍然难入平常百姓家。但家里餐桌上刀鱼却是经常有的。我看过一份菜谱,说刀鱼也有两吃,清蒸或是红烧。但我觉得,刀鱼细瘦,且刺多肉薄,不如鲥鱼肥厚,清蒸起来不易入口,最好的吃法是用油炸至焦黄,再用料酒和姜蒜全火快烧,这样烧出来的刀鱼外焦内软,连骨头都是香的。吃刀鱼最好是在五月前,因刀鱼刺多,过了五月,刀鱼的刺就老了,吃起来就有些扎口。
每年五六月,刀鱼在安庆高井头鱼类市场偶有见到,但却贵得吓人。鱼贩子赌咒发誓说是江上野生,你能信他吗?
现在,就剩下鮰鱼了。
关于鮰鱼,至今尚存一记忆。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汉字尚未简化。有一次,老师让一个同学上黑板默写,其中一回字无论如何默写不出。老师提示他,来回的回,他仍然茫然,老师再提示:回鱼的回,他一下子就写出了。他是渔人的儿子,他的家在一条鱼船上,鮰鱼是他每天所见之物,当然就记在心里了。那时候,渔业社门前有一块牌子,每天各渔船上都将所收的鱼交到集体,记下工分,再由集体转送鱼市。渔业社门口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高昌明黄鲴鱼265斤;高传正回鱼168斤……,鮰鱼的鮰,一律写成回字。那时汉字已经简化了。
鮰鱼肉质肥糯,软嫩无刺,所以东坡先生才说“粉红石首仍无骨”。每次回大通。我的发小张三友都会请我去吃鮰鱼火锅,夏天是鮰鱼豆腐,冬天是鮰鱼萝卜。其实,鱼也好,豆腐也好,所有的内容都在其次,唯那文火炖成的汤汁,表面浮一层胶质,搅开则呈米汤之色,喝进嘴里,油而不腻,又岂是一个鲜字能够写得的。
去年冬天我去大通,已很迟了,单人匹马,未曾惊动任何人。我在老街找到一家看起来很是清冷的饭店,问有什么好吃的,老板说,有野生江鱼。我跟着老板进了厨房,一只水泥砌成的大水池被分隔成多个小池子,每个小池子里均游动着一些大小不一的鱼。老板说,听你噪音是大通人,我不骗你,这些都是江鱼。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是在我的老家。看到老板的女儿端着一碗糯米酒酿在喝,我要了一条鮰鱼,要求红烧。老板依了我。那一天,掌勺的虽然是老板,但在一旁指导的却是我。我让老板把鮰鱼在油锅里煎了,配上姜蒜,待烧至七成火候,浇上酒酿,文火再煮。不一会儿,鱼煮好了,盛在盘子里,鱼和汁都红红的,汪在雪白的盘子里,浓得化不开的样子,单是看着,就够满足的了。
那天晚上,在那条我童年生长的街道上,我用筷子慢慢地剔着鱼肉,喝着老板送我的米酒,直到天黑尽了,才醉意朦胧地去新镇找一家旅社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