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保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9
|本章字节:9178字
王云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说:“那好,快进屋拿吧。”
就在这几天,积德泉已经营不了业了,长春市的老百姓一窝蜂似的涌进积德泉的院子,抢购积德泉的酒和泉水,甚至连院子里的酒糟也挖走了。
王云堂对工人们说:“听说咱们烧锅的酒和水都能治病,大伙儿别拦着,让百姓们用吧……”
原来当年,他们是不知道哇,这一带闹霍乱,是日本人散布的细菌造成的,可是百姓在无意中发现,谁喝了积德泉的酒或水,就有救,于是这个消息就传开了。其实是酒都有这个作用,不过是它的作坊大。
这消息是一传俩,俩传仨,长春市因为有了积德泉而被四方的老百姓称为“福地”。那时,长春大街小巷的墙上,院子里的影壁上,到处都写着“福地长春”的字样。其实这是百姓无意中对积德泉的赞扬啊。
转眼到了八月初,一天早上,王云堂来到了烧锅,却见清酒车间里静悄悄的,工人们都坐在地上。
王云堂问:“怎么还不干?”
“技师没来。”
“派人去请请。”
有两个小打往后院去了。那时,老昌挂父子俩住在积德泉的后院。不一会儿,小打跑回来说:“东家,老昌挂和小昌挂都不见了!”
就在这时,王云堂突然听到可街筒子跑人,人们一边跑一边喊:“事变了——!事变了——!日本人倒台子啦——!”
接着,远处传来“咣咣”的枪响。
糟腿子们一听,立刻放下手里的活,一个跟一个地跑出去看热闹,王云堂也扑拉一下手,跟着烧锅的人走上了大街。
后藤爱终于又露面了。
“说实情了,我要回国啦。请把股份也给我带走吧……”
王云堂说不行,因当初你入股是太平年间,而眼下是“事变”,谁也无法抗拒。其实这也是王云堂和其他股东们定夺的最后结果。
后藤爱无奈,于是写了个条子,上面是股份数,言外之意他的“股”归王也可以,归积德泉也可以。王云堂说:“你的钱,我也不要,我会依法交给地方税务局。”后藤爱走后,王云堂准备去税务局,办理后藤爱的股份问题,可是他一走上街,才发现到处已乱了套,一堆堆的日本妇女和小孩,站在难民营里,一些苏联兵可街追日本人,枪声和流弹不断响起,各家的买卖都关了板,于是他也赶紧返回了烧锅。
可谁知一进院子,见一帮苏联兵站在里边,有几个兵正从一个大桶里往外舀酒喝,工人们都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
维子见王云堂来了,向一位俄军军官说:“这是我们东家王老板。”
那人走上来说:“我是苏军先锋团的果克林上尉,果克林就是我。我奉命前来向你们征收军需……”
王云堂一愣,说:“上尉先生,我没接到任何通知,应该给你们军需。”
“什么?”上尉一怒,“啪”的一个嘴巴打在王云堂脸上,说,“给我绑起来,押走!”立刻,几个兵走上来捆王云堂,维子和几个厂里的老工人立刻走上来说合:“上尉先生息怒。老东家是不知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那人笑了一下,说:“这还像个解决问题的样子!”然后,他拿出一个证明来。原来是后藤爱临走把这个事透露给了苏军,他们准备把后藤爱的股份收走。多么可恨的后藤爱呀。
王云堂说:“上尉先生,这股份他是没拿走,可眼下只是设备,也不是钱哪!”
“这我可管不了许多。”
大家沉默着。
上尉又说:“别嗦了。按着后藤爱先生的算法,该是一万大洋的股金,现折合东北币四万五千元!快点吧……”
维子一看,就走上来对王云堂说:“东家,人生如梦啊,世上的事就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过哪河脱哪鞋吧。别心疼这几个钱啦!日本人给咱们气受!现在苏联人也来凑热闹,咳,这是啥世道!”
王云堂终于同意给他们,把后藤爱的全部股金全给他们。他找来了老账,把这笔钱算好,一共是四万五千元伪币,一起交给了果克林上尉。然后说:“上尉先生,请你给我打个收条吧?”
“什么?”
“收据呀……”
“收据?”果克林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给你打收据?这不但不可能,而且你还得给我写个保证呢!”
“什么保证?”这回轮到王云堂愣了。是啊,他给别人钱,别人还叫他写证明,这不是奇怪吗。
“你要向我保证,永远不起诉。”
“什么?”
“就是你永远别提此事!”
这真是憋气窝火。维子又劝。王云堂也觉得,钱已给人家啦,于是他又忍住气写了个字据。大致内容是不管到了什么年代,这件事他王云堂永不反悔,永不起诉!
这天下晌,万合泉买卖的掌柜给王云堂来了一个信儿,说现在已经事变了,让他来共同商量烧锅和买卖的前程问题。各酒局的二柜们也纷纷回来了。
这几天收账的、退货的、拉料的,一天乱糟糟的,王云堂也四五天没睡好觉了。进了万合泉的董事科,他们唠了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何挑水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东家,不好了!”
“怎么了,你慢慢说!”
“日本人把咱们烧锅给抢了……”
“啊!有这事?他们不是倒台子了吗?”
“他们把清酒厂和咱们厂的一些酒、铁碾子什么的都装上车,拉到火车站上说是要运往日本。”
“别让他们动啊!”
“不行,人家来的是宪兵。”
“快走——!”
当下,二人告辞了万合泉的掌柜,匆匆往火车站方向上跑去。
当年,虽说日本人已经宣布投降了,可是一些日本军人和宪兵还在拼死顽抗,长春的一些日兵就是这样。这天,他们趁王云堂不在烧锅的当儿,拿了一个假的王云堂的“手令”,说同意清酒厂撤回日本。其实这几年清酒厂的设备钱和利息,积德泉早已还清了。再说,就是欠账也不能连积德泉别的设备和酒桶、老酒都装走,整整三车皮啊。装着装着,大伙儿觉得不对劲儿,于是一些工人跟着汽车跑,何挑水急忙来报告了王云堂……
从万合泉出来,王云堂二人直奔附属地的火车道线。可不知是咋地,远远地一看,一列火车在“吭哧吭哧”地开着,车上坐着一些日本宪兵,抱着枪,车的两侧和后边的铁轨上,一百多积德泉的糟腿子们手持木棒和铁镐一边追一边高喊:“停下,快停下——!”“小日本子停车——!”
可是,日本宪兵不断向空中放着枪,火车没有停的意思。
王云堂一看,对何挑水说:“快!你去通知所有工人还有股东!咱们一块上火车站!往回抢东西。”
然后,王云堂和大伙儿一同向火车站追去。
拉着积德泉设备的火车终于在火车站的站台上停了下来。原来,这里还停着不少车皮,都是机械、设备、物资什么的。他们想挂上这些车皮再一块拉走。工人们呼啦一下子把这三节车皮给围上了。
小仓次郎站在车上,他对几个宪兵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个宪兵立即把枪口对准了工人们。
这时,王云堂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抬头一看,意外地发现,工人群里,在杨侃的旁边,站着老二哥。这老二哥,眼下还是威风凛凛地立在一个挺高的木堆上,他手里举着一个猪头,一手拿刀,正刷刷地往下削猪头肉……
别的工人都不动声色。
小仓次郎一看,不知是啥景,就问翻译。翻译说:“你问他们什么的干活?”
“对对。”
“那是在起屁!”
“起——屁——?不懂……”
“不懂不行。这个削猪头的人一出现,你想不听他的都不行!”
“为什么?”
“他们可以联合起来,往死里打你。”
“啊!这么厉害。”
“厉害的事还在后头呢……如果那人快速地削猪头,工人们就会不顾命地扑上来的!”
其实,这时的翻译也明白,事变了,东北要变成人民的天下了,人们再也不怕日本人了,他也要给自己留个后路了。
小仓次郎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是,小仓次郎依着自己人多势众,强行指挥这几节车皮和别的车挂钩运走。
王云堂气得冲上去想扯住日本宪兵,突然日本人的枪响了,王云堂身子一歪,栽倒在货场的木头堆上,鲜血从胸口汩汩流出……
老二哥一看,一步蹿到火车道的头上,又爬上火车头,把猪头向空中一举,片刀一旋,只见那猪头肉片“哗哗”地飞起来,杨侃一看时候到了,立刻喊了一声:“兄弟们,冲啊——!”
飘飞的猪头肉就是信号,立刻,上百的工人们举着钩、杆、铁尺、木头棍子一起往前走去,人们冲上了火车,一些人拼死和日本宪兵厮打着,一些人就往下抢设备,什么铁碾子、酒桶、磨、酒匣子,不断往下扔……
这是一场肉搏战。
许多工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日本宪兵也被工人打倒了,杨侃和老二哥的肩上受了伤。因几个宪兵看他俩指挥,就不断地开枪。可是老二哥带着伤还是削着猪头!血,混着猪头肉片,四处溅飞……
这时,杨侃走过来,扶起了正在流血的王云堂。
王云堂往前望着,血肉横飞中,老二哥仍然站在火车头上,尽管他的身上、脸上,血迹斑斑,可是他手中的刀子,还是在不停地削着猪头肉……特别是当工人们抵不过日本人时,他的刀子削得更快,更稳。于是,工人们喊杀声冲天。
王云堂禁不住问杨侃:“老二哥,他,他是神吗?”
杨侃:“不,他是人。”
“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是咱东北。东北,就是他……”
他,就是东北。东北就是他。
这句话,王云堂还是有些朦朦胧胧,有些不懂,又似懂非懂。他只觉着天旋地转,渐渐地闭上眼睛,要睡去了。
几个战斗着的工人围上来,就喊,王掌柜,你醒醒!
喊声飘荡在空中,传向远方,可是,他一直没有醒来,他睡去了,睡到时光岁月的记忆中去了。
是啊,故事到了记忆的尽头了。
从两百多年前“夹荒”地的窝铺抗税,到漠河淘金为国捐躯;从中东铁路的新景象,到二道沟火车站上告;从日俄战争的混乱,到与俄人塞尔维亚战败后的分手;从蒙古草原的骆驼队,到民间土匪的绑票姻缘;从宪兵实行的治安肃整,到伪警尉的虚伪狡诈;从民间老酒评上“头牌”,到为造“御酒”闯长白秘境;从三六九小店的夫妻恩爱,到老剃头棚兄妹的生离死别……
一切的一切,人们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仿佛又像影幻似的在人们眼前晃动着。在这些难忘的故事和经历中,我们认识了许多人,这是一些活生生的人,包括齐雨亭,徐三爷,齐子升,徐长友,徐仁,齐成山,徐玉,李喜瑞,兰嫂,吴剃头,还有维子和何挑水……人们于是在“心底”认识了这些人。
而最终一切,都变成了故事,在地老天荒的时光中消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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