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3
|本章字节:9870字
一
“今日不知明日事”——织田信长经常这样吟唱。世上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如梦如幻。
无论是读过书的人,还是没读过书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战乱平息,京都和大阪的街灯再一次闪耀在街头,人们仿佛又回到了室町盛世。
但是,很多人仍不免担心——也许这街灯何时又会熄灭吧?历经数年的战乱,人们对战争的恐惧已深入骨髓,战争所带来的痛苦记忆也不会被轻易抹去。庆长十年。
转眼之间,关原大战已过去五年了。德川家康辞去了将军一职,今春三月,德川秀忠成为了第二任将军。新任将军将要上京拜谢,所以京内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然而,没有人相信战后的繁荣就代表着永久的太平。尽管江户城里,第二任将军即将上任,但在大阪城里,丰臣秀赖依然健在——他不只身体健康,他的身边依然围绕着很多诸侯。并且,他还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的城池、雄厚的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威望。
“不久之后又会开战吧!”“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战争与战争的间隔,就像街灯的点亮与熄灭一样短暂。谁说人生能有五十年,说不定明天我们就不在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没错!要适时作乐!”此时,很多人都抱着这种想法,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
这些侍卫一边说着,一边从西洞院的街头走过来。在他们身后,有一道长长的白色围墙,旁边还有一扇气派的木门。门牌上写着:
供职于室町家兵法所平安吉冈拳法
由于风吹日晒,门牌已变得污黑不堪,上面的字迹也十分模糊,但仍不失庄严之感。
每当街灯亮起之时,很多年轻侍卫就会拥出这扇门,赶回家中。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什么休息日。有的人腰间挎着三把刀,还有的人扛着长矛。一旦开战,他们肯定会争先恐后地奔赴战场。每个人的精力都很旺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似乎总想惹是生非。
此时,八九个人正围着一个人喊着:“小师父!小师父!”“昨晚去的那家,真让我们扫兴!对吧?各位!”“再也不去了!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一人抛媚眼,对咱们看也不看。”“今天一定要找一家既不认识小师父,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大家七嘴八舌地讲个不停。这条街道位于加茂河边,街上灯火通明。
街道上有一片空地长期荒芜,还残存着战火焚烧的痕迹。不知从何时起,这块地的地价竟然高涨,空地上一下子出现了很多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门上挂着红的、黄的门帘。这里住的都是一些浓妆艳抹的妓女,屋外经常能听到她们放荡的笑声。另外,大批的歌女也被卖到此地,她们抱着时下流行的三弦琴,唱着市井小曲。
那个被称作小师父的人叫吉冈清十郎,他身材颀长,身穿一件暗棕色的和服,上面绣着三朵耧斗花(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朵为蓝紫色)。
此时,众人来到花街附近,其中一人说道:“去买斗笠!”
于是,吉冈回头问:“斗笠——就是那种草编的斗笠吗?”“没错!”
“干吗要戴斗笠?不戴也没事吧?”听到这儿,一个叫袛园藤次的弟子回答道:“不!我不喜欢小师父被人议论,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
二
“哈哈哈!总之没有斗笠,我们就无法逛花街呀!之所以这么说,是怕小师父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呀!”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奉承,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着:“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穿过花街,跑进斗笠店。
一会儿工夫,他就买回几顶斗笠。“戴着斗笠,就没人认得出我了!”清十郎用斗笠遮着脸,旁若无人地走在花街上。
藤次跟在他身后说道,“这回更加帅气了。小师父越发风流倜傥了!”其他人也帮腔说道:“那些烟花女都从窗口看着您哪!”其实,这些人说的也不完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修长,遍身绫罗绸缎,年约三十,正值壮年。同时,他身上还散发着一种贵公子的气质。当他们从花街的小木屋旁走过时,很多烟花女都从或黄或红的门帘中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戴斗笠的美男子!进来坐吧!”“把斗笠摘下来吧!让我们一睹英姿!”
见此情景,清十郎故意装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最近,他是在弟子袛园藤次的怂恿下才来到花街柳巷的,之前他很少出入这种地方。因为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从小他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从未品尝过世事的艰辛。由于出身名门,清十郎多少有些虚荣心。此时,弟子们的奉承和妓女们的呼唤,就像甜美毒酒,使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此时,从一间茶馆里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咦?这不是四条的小师父吗?就算你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哦!”
清十郎心里觉得十分得意,却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藤次!那女的怎么知道我是吉冈家的长子?”说完,他就站在了那间茶馆的门前。
“奇怪!”藤次看了看茶馆里那张白皙的笑脸,又扭头看了看清十郎,说道:“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哟!”“什么事?什么事?”大家故意起哄。
藤次为了制造欢乐的气氛,故意开玩笑说:“我一直以为小师父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原来他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和那个女的已经很熟了。”
说着,藤次指了指那个妓女。那妓女立刻说道:“哪有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故作正经地说:“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于是又说道:“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女的还是能认出您?这不奇怪吗?各位!你们说是不是?”“的确很奇怪!”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对!不对!”那妓女把涂满脂粉的脸靠在门上说,“喂!你们听我说,如果我连这点小事都猜不到,还怎么做生意呢?”“哦!你的口气真不小。你说,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暗棕色的羽织(和服外褂,和服的一种,罩在外面的翻领和服短褂),是四条武馆的习武之人最喜欢穿的衣服。这种吉冈染布工艺是很出名的,在这条花街里都很流行呢!”
“可是,穿着吉冈染的人,不一定只有小师父啊!”“可这件吉冈染上还绣着三朵耧斗花图案哟!”“哦!看来是这个标志出卖了我!”说着,清十郎低头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此时,门内的女人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了清十郎的袖子。
三
“盖住了脸,没盖住家徽!真糟糕!”藤次对清十郎说:“小师父,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只能上这家了。”
“随便吧!总之让她快点放开我的袖子!”清十郎一脸为难。“你这娘儿们!小师父都说了要光顾你家,还不放手?”“真的?”听到这话,那妓女终于放开了清十郎的衣袖。于是,大家挑开了这家茶馆的门帘,一拥而入。这间茶馆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屋子里杂乱不堪,墙上胡乱贴着一些粗俗的花纸。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其他人对这些并不在意。“快拿酒来!”有人吆喝着。酒端上来之后,又有人大声喊道:“快上菜!”于是,菜也很快端上了桌。其中,一个人故意摆着架子喊道:“快把姑娘叫来!”这人名叫植田良平,他年纪略大,但辈分却跟藤次相当,他是花街的常客。
“啊哈哈哈!”“快叫姑娘出来吧!植田老头要发威了!”大家一边起哄,一边学着他的口气。
“谁说我是老头?”良平拿着酒杯,斜眼瞥着这些毛头小子。“虽然我是吉冈门的老前辈,但鬓角的头发依然乌黑发亮哟!”“跟斋藤实盛一样,是染过的吧?”“是哪个家伙说的?说话也不分场合——过来!要罚酒一杯!”“走过去多麻烦呀!把酒杯扔过来吧!”“我要扔了!”说着,酒杯就飞了过去。“还给你喽!”对方又把酒杯丢了过来。“来呀!一起跳舞!”藤次说着。此时,清十郎感觉非常惬意,他对植田说:“植田,你真是越活越年轻哟!”
“多谢您的夸奖!这么说,我必须要跳支舞喽!”大家以为他要到走廊的空地上,没想到他拿来侍女的红色围裙,系在头上,还在上面插了几朵梅花,把扫帚扛在肩上。“嘿哟!各位,我要跳舞了。藤次,帮我伴唱!”“好啊!大家一起唱吧!”有人用筷子敲着盘子伴奏,有人用火钳敲着火盆。
竹篱笆、竹篱笆越过竹篱笆瞧见了雪白的衣袖那飘动的衣袖那雪白的衣袖听到这儿,大家都拍手叫好。妓女们敲打着乐器,继续唱道:
昨日之人今日已无处寻觅今日之人明日就无影无踪我们无须知道明日之事只须抓住眼前的爱人在酒桌上,有人拿着一个大酒碗问道:“你不喝点吗?这等好酒!”“谢了!”
“不喝酒算什么武士!”“什么!好吧,我喝,你也要喝哦!”“没问题!”
于是,这群人斗起酒来,他们抓起酒碗大口喝着,形如牛饮。有的人喝酒时,酒顺着嘴角淌下来,也毫不在意,只顾一个劲儿猛灌。
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还有人两眼发直,盯着那些喝酒的同伴。坐在清十郎身边的一个人平时就很狂妄,今天乘着酒劲,说话越发张狂。
“除了咱们京八流的吉冈老师,天下还有谁懂得剑?如果真有,在下正想见识一下呢!哈哈哈!”
四
此时,坐在清十郎另一侧的人也是烂醉如泥,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笑着说道:“你这家伙!看小师父在这里,就想拍拍马屁!天下的剑术,不止有京八流一个门派,吉冈门也不是独步天下。比方说,京都这一带的黑谷地区,就有起源于越前净教寺村的富田势源;北野地区有小笠原源信斋;白河地区则有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当然他还没有收徒弟。”
“那又怎么样?”“所以,妄自尊大是不行的!”
“你这家伙……”那人被泼了冷水,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站起身说道:“哼!你给我出来!”
“我吗?”“你身为吉冈老师的徒弟,竟然敢诋毁吉冈拳法?”
“我没有诋毁。先师在世时,曾担任室町将军的老师,任职于兵法所,堪称天下第一人。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武林中人才辈出。京都、江户、常陆、越前、近畿,还有其他地区都出现了很多高手。因此,我们不能依仗先师的声望,就自满地认为小师父及门下弟子是天下第一高手,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不对!你身为习武之人,却惧怕他人,真是个胆小的家伙!”“不是惧怕!我是提醒你,不要太张狂!”“提醒……你有什么资格提醒别人?”说完,那人扬起头,眼神里充满挑衅。
对方也不甘示弱,一掌拍在桌子上吼道:“跟我较劲是吧?”“就是较劲!怎么样?”见此情景,身为师兄的祗园、植田两人急忙劝架。“别冲动嘛!”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他们不停地打圆场,劝此二人继续饮酒作乐。然而,其中一人的吼声更高,而另一人则钩着植田的脖子说道:“我真是为了吉冈门着想,才直言不讳的。如果所有人都只会拍马屁,长此以往,先师的名誉将不保啊……最终会不保啊!”
说完,他竟然呜呜地哭起来。见此场面,妓女想趁乱逃走,不想慌乱中踢翻了手鼓和酒瓶。“你们这些娘儿们!臭娘儿们!”他边哭边骂。哭过一会儿之后,这人想到别的房间休息一会儿,可走到走廊里就体力不支了,他双手撑着地,脸色苍白,同伴们急忙帮他捶着背。
清十郎并没有醉。
藤次很会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小师父,您一定觉得很无趣吧?”“这些家伙!非要这样才高兴吗?”
“的确有些扫兴。”“这酒喝得太无聊!”
“小师父,换一家比较安静的地方怎么样?我陪您去。”听到这话,清十郎就像得到特赦一般,即刻答应下来。“我想去昨晚那家店。”
“艾草屋吗?”“嗯!”
“那里的确是一家像样的茶馆。我早就知道小师父喜欢那家艾草屋,没想到今天这群笨蛋也跟了过来,十分碍手碍脚,所以我故意挑了这间便宜的。”
“藤次,我们偷偷走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植田。”“您可以假装上厕所,我随后就来。”“我在门外等你!”说完,清十郎离开了酒桌,悄悄地溜了出去。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