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3
|本章字节:8086字
一
那是一条深达三十多尺的壕沟,黑洞洞的沟底积了一些雨水。武藏顺着悬崖附近的灌木林,轻巧地滑下来。半途中,他看到沟底有水,便扔了块石头试试深浅,紧跟着跳了下去。他仰头看了看夜空,感觉自己好像处在井底一样,星星看起来那样遥不可及。咚的一声,武藏仰面倒在沟底的杂草丛中。足足有一刻钟,他动也没动。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阿通。她不可能在小柳生城呀!可是……”汗退了,呼吸也渐渐平顺,但他的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可能就是错觉!”他这样想着。“不对!所谓山不转水转,也许阿通真的在那儿。”此刻,武藏在夜空中描画着阿通那清澈的双眸。不!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深埋于心,根本无须描画。恍惚间,武藏陷入一种甜蜜的幻想中。
她曾在边境的山顶说过:“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如果没有你,我就无法活下去。”
在花田桥畔,她曾说过:“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你九百多天了。”那时,她还说过:“如果你不来,我就在桥边一直等下去,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哪怕等到双鬓斑白。带我走吧!我不怕吃苦!”想到这些,武藏心中隐隐作痛。迫于无奈,他毅然决然地抛下阿通独自离开,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也许她已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不可理喻的男人。
“原谅我!”武藏不觉脱口而出,这正是当年他刻在花田桥栏杆上的话。此时,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突然,从悬崖上传来说话声。“没在这儿!”
武藏看到,三四盏火把在林间晃了几下,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便恨恨地说道:“女人算什么?”同时,抬手抹去泪水。
他甩掉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跳起身来,再次望向小柳生城的方向。
“我可不是什么胆小鬼、无耻之徒!我武藏没有投降。兵法有云:退兵不等于逃兵。”他在沟底走来走去,但始终没能离开这个壕沟。
“我还没出手呢!四高徒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一定要见到柳生石舟斋。等着看吧!会战才刚刚开始。”
他捡起地上的枯枝,顶在膝盖上折断,发出啪啪的声音。然后,他把那些短枝塞进岩石缝隙里,踩着它们向上攀援。不一会儿,他就爬出了壕沟。
二
不知何时,笛声已然消失。也不知城太郎躲到哪儿了。但是,武藏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他心中只有旺盛的求胜欲,那连自己都无法抑制的强烈的求胜欲。此刻,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生命之火,一心想为这种求胜欲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师父!”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一阵呼唤。但凝神一听,那声音又听不见了。“是城太郎吗?”武藏突然想到他,不过转念又一想,他应该不会有危险的。虽然刚才悬崖上出现过火把,但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而且再没出现。由此看出,城里人并不想赶尽杀绝。“要趁此时,去找石舟斋。”
武藏走在深山的树林、山谷之间,他有些辨不清方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出了城。但是,当他看到周围出现的石墙、护城壕沟,还有那些貌似粮仓的房屋时,又再次确定自己仍在城中。要怎样才能找到石舟斋的草庵呢?
他曾听绵屋客栈的人说过,石舟斋不住在主城,也不住在外城,而是住在城中某个角落的一个茅屋里。武藏决定要找到那个茅屋,然后直接叩门而入。就算拼上性命不要,也一定要见到石舟斋。
“到底在哪儿啊?”他心急如焚,几乎要大喊出声。
最后,武藏走到笠置山的绝壁附近,看到了后城门,才不得不折了回来。
“出来!你究竟是不是我武藏的对手?”哪怕是妖怪变幻成人形也好,总之,他希望石舟斋立刻出现在面前。
那充斥着四肢百骸的斗志,驱使他在黑夜中疯狂地游走,看起来就像一个恶魔。
“啊!好像在这里哟!”他来到城东南方向的一处斜坡,那一带的树木都经过仔细的修剪,应该是有人居住。
这里有门!那是一扇利休(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风格的茅草门,杂草的枝蔓爬至门栓处,围墙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哦!就是这里。”
他向院内窥视着,里面好似禅院古刹一般,竹林中一条小径沿着坡道蜿蜒而上。武藏准备翻墙而入,突然又觉得这样十分不妥。
这里门前打扫得非常干净,随风飘落的白色栀子花,显示出主人高雅的品格。眼前的清幽景致,抚平了武藏冲动的心绪,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衣着都凌乱不堪。
“不必这么急。”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早已十分疲惫。他觉得,在见到石舟斋之前,应该先整理一下衣装和精神状态。“明早肯定有人来开门,我就一直等到那时吧!如果他还是拒绝接见游学武者,我再想下步的对策。”这样想着,武藏便来到门旁,靠着柱子坐下来,呼呼大睡。夜空静谧,那白色的栀子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三
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在武藏的颈上,他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天已大亮。晨风是如此清冷,那流转于耳畔的黄莺之声是如此动听,武藏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觉得自己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所有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火红的朝阳正踏着伊贺、大和连峰的山脊,慢慢升起。
武藏猛然站起身,经过一夜的充分休息,他的斗志又被这绚烂的朝阳重新点燃,他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唔、唔——”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他喃喃自语着。
突然,他感到腹中一阵饥饿,随后不由得想起了城太郎。“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武藏有些担心。
对这个十一岁的少年而言,昨晚的事的确有些残酷,但武藏坚信这对城太郎的成长是有好处的。武藏知道,无论自己闯下多大的祸,城太郎都不会有危险。
此时,耳边传来淙淙的流水之声。只见一道清泉自门内的高山上飞流而下,然后沿墙下流过竹林,流向城下。武藏就着山泉洗了把脸,又喝了几口泉水。“好甜!”
甘甜的山泉直沁肺腑。看来,石舟斋是看中了这里的名泉,才将草庐建于此地的。武藏不懂茶道,也不会品茶,他只是凭口感来判断水的好坏。“好甜!”他几乎要大声赞美,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如此甘甜、可口的山泉。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脏手帕,在泉水中洗了洗,那手帕立刻变得洁白如新。
他用手帕擦了擦脸和脖子,连指甲也变得干干净净。最后,他取下刀形发簪,用手将头发梳理整齐。不管怎样,武藏今早要见的是柳生派的武学宗师,他可是为数不多的能代表当下日本文化水平的伟人之一。拿武藏跟石舟斋相比,就好像星辰与月亮、草芥与大树。
为了以示尊重,他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好!”
他稳了稳心神,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敲了敲门。但是,草庵远在山上,敲门声根本传不到那里。于是,他想起要找一找门铃,便在大门周围寻找起来。结果,在两侧的门柱上看到一副对联。这是一副刻在石柱上的对联,青蓝色的字体已有些褪色。仔细一读,原来是一首诗。
上联写道:
休怪吏事君,好闭山城门。
下联写道:
此山无长物,唯有清莺鸣。
此刻,黄莺甜美的歌声,飘荡在整个山林。武藏凝视着诗句,陷入了沉思。
四
谁都知道,这副对联道出了山庄主人的心境。“休怪吏事君,好闭山城门。此山无长物,唯有清莺鸣。”武藏默念了好几遍。今早,彬彬有礼、心绪澄明的他对眼前的诗句,竟然一下子就理解了。
他立刻就领悟了石舟斋的心境、人品及生活方式。“我还是太年轻了!”武藏不由得低下了头。
他领悟到,被石舟斋拒之门外的绝对不只是那些游学武者,一切功名利禄、私欲物欲都被他摒弃于门外。
同时,他还希望世人不要责怪他消极、避世的态度。石舟斋这种高洁的品格,令武藏联想到当空皓月。
“差远了!我真是望尘莫及呀!”他再也提不起勇气去敲门了。想到昨夜自己竟然要翻墙而入,都觉得后怕。不!简直是羞愧难当!看来,唯有花鸟风月才能进入这扇门。现在的石舟斋,既不是傲视天下的武学大家,也不是一国的藩主。他只是一个回归自然、畅游于山野间的隐士。
闯入如此幽静的草庵,实为不明智之举。打败了一个无心名利的人,对自己又有何益?说到底,这根本无助于自己成名!
“啊!要是没看到这副对联,也许我现在就成了石舟斋的笑柄!”此时,太阳已高高升起,而黄莺的歌声似乎也不如清晨时嘹亮。突然,从门内的山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处的小鸟被惊得四散飞走,不停扇动的翅膀在阳光的映照下,形成一个个美丽的光圈。“啊?”
透过围墙的缝隙,武藏看清了来人,陡然间,他脸色大变。只见从山路上跑来一个年轻的女子。
“是阿通!”武藏想起昨夜的笛声,不由得心乱如麻。“见她?不见她?”
他犹豫不决。他很想见阿通,但又一想,现在还不能见她。
武藏的内心掀起轩然大波,其实,他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并不善于处理男女之间的问题。
“怎么办?”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此时,从山庄跑下来的阿通,马上就要来到近前了。
“奇怪!”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向后看去。
此时的阿通,眼中闪耀着喜悦之色,不断向四周张望。“我还以为他跟着过来了呢?”她好像在找人,然后又用双手围住嘴巴,对着山上大喊:“城太郎!城太郎!”
听到她的喊声,又看到那近在咫尺的身影,武藏不觉红了脸,悄悄躲到了树荫下。
五
“城太郎!”
隔了一会儿,阿通又喊了一声,这次有了回音。“哦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