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佐佐木小次郎(2)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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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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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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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60字

又八不知道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但这个力大无穷的游学武者的临终遗愿,就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的心,他总觉得自己背负了一个无法违背的使命。刚才,这个人看到自己患病,好心赠药。而自己却因一时走神,未能将危险及时告知,以致他遭到毒手。仔细想来,这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的缘分。


“拉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已来到黄昏,伏见城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城里的街市早早就亮起了灯火。


“对了!他身上也许藏有什么东西!”又八伸手摸到了系在那人腰间的游学武者的包袱。这里面一定能找到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他一定想让我把遗物送回故乡。”又八这样认为。


他从那人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揣进自己怀里。他突然想到,应该从死者头上剪下一缕头发,但一看到那张可怖的面孔,他就吓得不敢动手。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又八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大人手下的武士。又八想到自己擅自拿走死人身上的东西,一定会受到惩罚,便想要偷偷溜走。他弯着腰,悄无声息地从石头后面跑掉了,就像一只小田鼠。



金秋送爽,晚风怡人,小院里的架子上结满圆滚滚的丝瓜。糕饼店的老板娘正在架子下烧洗澡水,听到屋内传出声音,便从木门后面探出头问道:“谁呀?是又八吗?”


最近一段时间,又八一直寄宿在这里。他急急忙忙跑回来,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好衣服后,他用一块大毛巾包住双颊,穿好了草鞋。“又八,里面很暗吧?”“什么?啊!没事的!”“我马上去把灯点上。”“不用了,我这就要出门。”“要不要洗个澡?”


“不用了!”“擦一擦身上的汗再走吧!”“不用了!”


说完,他就从后门飞奔而出。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既没遮挡也没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就看到几个人穿过草丛,走进糕饼店。其中,还有工地上负责监工的武士。


“这里太危险了!”他喃喃自语。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有人从那个少了半边下巴的游学武者身上取走了包袱和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场,自己一定难脱干系。“但是,我可不是小偷哟!我是受人之托,帮他保管这些东西。”又八没有丝毫愧疚,他一直把东西放在怀里,并认为自己只是代为保管。


“我再也不用去搬石头了!”对于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他毫无准备。如果没有这个机会,自己可能还得继续搬十几年的石头!一想到这儿,他反而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露水,只要躲进草丛,远处那些人就不会发现自己,所以很利于逃走。只是,要逃到哪儿呢?反正他现在孑然一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知道,自己现在所选之路必将决定自己今后的人生。尽管他不相信命由天定的说法,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想过去大阪、名古屋、江户,但这些地方都没有熟人,也可以说就连赌一赌的资本都没有。赌博没有必然性,而又八的未来也充满各种可能。又八心想,可以先往前走走看,也许会有所发现。


然而,伏见草原渺无人烟,似乎不会遇到什么事,有的只是虫鸣和露水。被露水打湿的衣摆紧贴在身上,小腿也被茅草扎得奇痒无比。


此时,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的胃早已空空如也。现在已不必担心有追兵,但饥饿和困倦却让他举步维艰。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草原边上的一栋房子前。走近一看,房子周围的外墙和大门已经破败不堪,好像被暴风雨吹垮之后,再无人修缮,屋顶也缺了一大块。不过,通过外观可以看出这房子曾经非常豪华,也许是专供那些城里贵妇使用的乡间度假别墅。又八穿过那扇破损的大门,走进院里,正屋和厢房前杂草丛生,一片荒凉之感。眼前的景象,使他想起《玉叶集》里《西行》一诗:


有缘与君相识


闻君居于伏见几欲访君不见君只见庭草深深空闻虫鸣声声衣袖徒留露痕他想起这首诗,不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本以为此处无人居住,但屋内隐约可见微红的火光,不多时又传出一阵箫声。



原来,吹箫之人是一个行脚僧,正在此处歇脚。炉火熊熊燃烧,他映在墙上的身影显得异常高大。他一个人吹着箫,既非娱乐别人也非孤芳自赏。在这孤寂的秋夜,他完全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一曲终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虽然身处荒郊野外的废屋之中,行脚僧却显得很自在。只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常言道四十不惑,可我都已经四十七岁了,竟然还会犯错,连累独生儿子离家出走、浪迹他乡。想来真是惭愧啊!我真是无颜见亡妻和儿子啊!看来,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四十不惑吧!四十岁是我们这些凡人的一道坎儿呀!绝不能掉以轻心,尤其不能在女人的问题上犯错啊!”


他拿着箫,盘腿而坐,用两手盖住了吹口。“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受女色迷惑,而一败涂地。但年轻人犯错,别人总会原谅,也不至于影响前途。可是,人过中年依然贪恋女色,就会受到众人耻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一事,我就更难被世人所容,最终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连亲生儿子也远奔他乡。如果年轻时犯错,还有改正的机会,可四十多岁的人犯错,就再也无法翻身了。”


他低着头,旁若无人地自语着。又八悄悄走进房间,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僧人那苍白消瘦的脸、单薄的双肩,还有满头干枯的头发。对方不停地自言自语,仿佛中邪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因此,又八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上前搭讪。


“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大错?”行脚僧仰天长叹,又八看见他的鼻孔就像骷髅上的两个大洞。他一身浪人打扮,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外披一件黑色的袈裟,看来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着的席子是他仅有的行李,也是露宿时的铺盖。


“过去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男人一旦步入四十岁就应该步步为营、谨慎从事。我却自以为通晓人情世故,仗着一点势力,就沉溺于女色。结果终于尝到了失败的苦果。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啊!真让我羞愧至极啊!”


行脚僧好像赎罪一般,低垂着头。“我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忏悔过去,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了。”


突然,他热泪盈眶。“可是,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儿子。所谓恶有恶报,如今我所犯下的错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城池田大人手下的家臣,那我儿子也是一个年饷千石的武士之子。可现在,他却远离生父,流落他乡。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知道,他父亲是因为贪图女色而被逐出藩城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没脸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坐了好一会儿。突然,他从炉旁站起来。“不要再瞎想了!我怎么又犯起傻来?啊!月亮出来了,去外面走走吧!先把这些烦心事全抛到脑后。”他拿起箫,向屋外走去。



真是一个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暗处,看着他走了出去。那人瘦削的鼻梁下,依稀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可为何走起路来却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就没再回来。是不是精神有些不正常呢?又八这样一想,不禁心里发毛,同时也对那个僧人心生怜悯。此时,炉子里残存的火星,又被晚风重新吹燃,越燃越旺的柴火已将地板烧焦,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糟糕!危险!”又八急忙跑过去,用陶罐里的水把火浇灭。幸亏这只是荒野中的一座废墟,要是飞鸟或者镰仓时代的古迹,可就糟了!“就是因为这些粗心的人,奈良和高野才经常发生火灾。”又八坐在那个行脚僧刚才坐过的位子上,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责任感。这些浪人不但无亲无故,对社会也缺乏责任感,他们完全不顾及火灾的严重后果,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以使那具早已失去灵魂的躯壳得到片刻温暖。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事也不能全怪到浪人身上。”又八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出现过这么多的浪人。这就是战争的后遗症,虽然很多人借助战争而升官发财,但更多的人却如同草芥一样被时代抛弃,而他们又逐渐演变成社会发展的阻力,这就是自然界的因果循环、相生相克。虽然很多国宝级的宝塔、寺庙因这些浪人而遭到毁坏,但这些远远比不上战火对高野、睿山皇城的涂炭。


“哦!那里有很多宝贝呀!”又八望向一边,自言自语道。他发现,这间屋子以前可能是个茶室,火炉和地板显得十分雅致。突然,角落架子上的一件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并不是什么高价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没有瓶口的酒壶和一口黑色的锅。锅里还有一些吃剩的菜粥,酒壶里也还有一些酒,飘出淡淡的香气。“谢天谢地!”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看到食物,不会考虑应不应该吃。又八一口气喝光了瓶里的酒,那些剩菜粥也被他一扫而光。“啊!吃饱了!”他躺在地上,头枕着手。


昏昏欲睡的炉火逐渐暗淡下去,屋外的虫鸣如同暴雨之声分外清晰。不只是屋外,就连房间的墙壁、天棚、榻榻米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坐起身,从怀里掏出那个游学武者临终托付给他的小包袱。又八心想,可以趁现在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打开了包袱,这是一条苏芳染的包袱皮,已经污秽不堪。包袱里有件干净的汗衫,还有一些出门必备用品。其中,一件衣服里有一个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包裹。“当!”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紫色的皮制钱袋,里面装着数量可观的金银。又八数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这可是别人的财物啊!”他嘀咕着。接着,他又打开了那个油纸包裹,里面竟是一个卷轴。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卷轴,轴料是花梨木,纸张用金线装裱,整个卷轴透着一种神秘高贵的气息,让人禁不住要打开一看究竟。


“究竟写着什么呢?”又八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只见上面写道:


印可(师父向弟子授予的合格证书)中条派刀法外家功:电光刀、车轮刀、元流刀、浮船刀内家功:金刚功、高上功、无极功右路七剑:神文之上,口传授受之事月日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富田入道势源门派后学钟卷自斋佐佐木小次郎阁下。


卷轴背面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跋”,左边题着一首饶有趣味的诗:


井不掘水不存月无影光无形


唯有自汲方安宁


“啊哈!这是秘传刀法的认证文书嘛!”又八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但对于“钟卷自斋”这个人,他却一无所知。


如果提到伊藤弥五郎景久,又八会立刻想到是一刀派的创始人,号称一刀斋的武林高手。


他不知道的是,这位钟卷自斋正是伊藤一刀斋的授业老师,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外他通家。他继承了富田入道势源的武学思想,晚年时隐居于乡野,是一位品格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的那个游学武者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喽!”又八点头自语道。“他的武功应该十分高强才对呀!从那卷轴来看,他获得了中条派的承认,可是却英年早逝了。真可惜呀!想起他临死前奋力挣扎的样子,想必是心有不甘、余愿未了吧。他一定是想拜托我把遗物送回他的故乡。”


想到这儿,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默念起经文,并决心要帮他把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一直横躺在地上,渐渐觉得有些冷,便向炉里扔了一些木柴。不一会儿,炉火就烧旺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又传来箫声,大概是那位行脚僧所吹奏的。那箫声如泣如诉、哀婉忧伤,似乎要尽情抒发出那道不尽的悔恨与痛苦——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但他依然忘我地吹奏着。而又八早已疲惫不堪,箫声和虫鸣都从他的世界里渐渐远去,他沉沉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