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3
|本章字节:9072字
武藏看到了楼下的小丫头,她身后跟着的竟是城太郎。本来就已黝黑的小脸,在多日的旅途劳顿下,显得脏兮兮的,那河童般的头发也沾满了尘土,变成灰白色。
“噢!你来了!很会找嘛!”武藏伸开双臂欢迎他,城太郎却一屁股坐到地上,摊开两只脏兮兮的脚丫。
“哎!我快累死了!”“找了很久吧?”“当然了!真让我一顿好找!”“去宝藏院问过吗?”
“去了,可那儿的和尚说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记留话了?”“没有忘啊!我还特地拜托他们了啊!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真是辛苦你了!”
“这是吉冈武馆的回信。”说着,城太郎从脖子上取下竹筒,拿出回信交给武藏。“另外,我没见到本位田又八。不过,我已交代他的家人把大叔的话转告给他。”
“辛苦辛苦!快去洗个澡吧,然后到楼下吃饭!”“这儿是旅馆?”
“嗯,和旅馆差不多。”城太郎下楼后,武藏打开了吉冈清十郎的回信。内容如下:
我很希望再与阁下切磋武艺。如果时至冬季,您仍未到访,就证明您的确胆小如鼠、无脸见人。如此一来,阁下的卑鄙行径就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望君三思!
这封信很可能是别人代的笔,文辞拙劣,语气也十分傲慢。武藏看过信后,就把它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那灰烬就像只黑色的蝴蝶,轻轻飘落到软绵绵的榻榻米上,还微微颤动了几下。信上说的虽是比武,其实无异于生死决斗。这个冬天,不知道谁会变成灰烬。
学武之人的生命可谓朝不保夕,这一点武藏早已有思想准备。但是,如果自己的生命真的只能延续到今年冬天,那么他也无法淡然处之。
“我还想做很多事!不但要学习武艺,还要完成人生中的许多大事。”他要像卜传或是上泉伊势守那样威风,带着众多手下,手持苍鹰、驾乘宝马,巡游天下。另外,他还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生养几个孩子。他想当一个好丈夫,以弥补年少时缺失的家庭温暖。不对!
在人生步入固定的模式之前,他还想多接触一些女性。这几年来,他日日都以武功为念,并未想过其他事,所以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走在路上时突然发现京都、奈良的女子是如此美丽。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阿通。尽管他知道阿通只属于遥远的回忆,但又时常感到两人近在咫尺。武藏只是无意识地想起她,他并没有发觉,在这段孤独的漂泊日子里,正是她抚慰了自己孤寂的心灵。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回到屋里。他洗了澡,肚子也填饱了,还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这回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倦意顿时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盘着小腿,两只手放在膝盖中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儿来,嘴角还挂着口水。
六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他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武藏也打算早点动身,离开奈良,他已告知了楼下的女主人,此时,师徒二人正在打点行装。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这个能乐师家的年轻寡妇,有些不舍,她还抱来了一摞衣服。“可能有些冒昧了,这是我昨天缝制的便服和羽织,想送给您留个纪念。不知您是否中意,敬请笑纳!”“这是送我的?”武藏大瞪两眼。
虽是旅馆的留念赠品,也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衣服啊!武藏拒绝了,那妇人却说道:“不!这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家里有一大堆戏装和男式便服,放着也没什么用。正巧您是一位正在游学的年轻武者,我想您穿上肯定很精神,就试着改了一下。这是特地按您的尺寸做的,如果您不接受,这衣服就成了废品。所以,请收下吧!”
说完,她没等武藏表态,就走到他身后,亲自帮武藏穿上衣服。对武藏而言,这些衣服太过奢侈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穿在身上。尤其是那件无袖羽织,像是外国进口的布料,样式十分考究,下摆处镶有金边,里层缝着双层羽毛,系带的做工也很讲究,使用的是紫红色的皮带。
“您穿上很合身嘛!”那妇人看得入神,城太郎也啧啧称赞,随后他毫不客气地问道:“婶婶,你送我什么呢?”“呵呵!你还是孩子呀!小孩子穿成这样就行了!”“我才不想要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能把这个送给我吗?”
说着,他便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取了下来。昨晚,他第一眼看到这个面具,就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给我吧!”说着,他就把面具戴在了脸上。
武藏没想到,这小鬼的眼光竟然如此独到。其实,他住在这儿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这个面具。虽然,他不知道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它并不是室町时期的作品,应该创作于镰仓时代之前。这个面具很像能剧中的道具,这张女鬼模样的脸,其雕刻工艺非常精湛。
若仅仅是这些,并不足以打动人心。关键是这个面具不同于普通的戏剧面具,它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态。普通的女鬼面具,多用青蓝色绘制而成,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而这个面具却十分端庄美丽,白色的脸庞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而绝非女鬼。
这个面具唯一呈现出女鬼特征的地方,就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在左脸处陡然上翘,嘴型的线条十分硬朗,雕功极为利落,不知出自哪个名家之手。整个面具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凄美韵味。看得出,作者一定是照真人创作而成,否则那种狂妄的笑意不会如此栩栩如生。武藏也非常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可不行!”看来,这面具对妇人非常重要。她伸手去夺,而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在了头上。
“怎么不行呢!不管怎样,我要定这个了!”他上蹿下跳、东躲西藏,说什么也不肯还给妇人。
七
小孩子一耍起赖,真是没完没了。武藏察觉到妇人的为难之情,便训斥城太郎道:“喂!不可以这样!”
谁知,城太郎不但不听,还把面具藏进怀里。“好嘛!婶婶,送给我吧!好吧?婶婶!”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下楼去。那年轻寡妇不断喊着:“不行!不行!”她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也没生气,只是笑着追了出去。武藏等了一会儿,见城太郎还不回来,便有些纳闷。此时,楼下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武藏知道是城太郎。
武藏心想,等他上来后要好好训斥他一顿。于是,他对着楼梯正襟危坐,表情十分严肃。
突然,“哈!”的一声,女鬼面具一下子出现在武藏眼前武藏吓了一跳,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膝盖也微微颤抖了几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恐。过了一会儿,当他定下心神仔细观察手中的面具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位雕刻大师在面具中注入的灵魂,震撼了自己。那从白皙下颌延伸至左耳部的月牙形嘴唇,散发着一股魅惑的气息。
“大叔!我们出发吧!”城太郎站在对面说道。武藏并没起身。
“你还没把面具还给人家呢!不能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可是,婶婶已经答应给我了。”“她不可能答应。快送到楼下去!”
“才不呢!刚才我要还给她,可婶婶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给我了,只要我能好好爱护这个面具。我跟她下了保证,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接受如此贵重的面具和衣服呢?武藏始终无法释怀。
他觉得也应该送对方一些礼物,以表谢意。可是,送钱的话,这家似乎并不缺少;要送其他东西,自己又没随身准备。想了半天,只有亲自下楼,为城太郎的无理取闹向对方道歉,并将面具物归原主。
可是,那妇人却说:“不用还了!仔细想想,如果那面具没有了,说不定我反而会感到轻松。再加上,他真的很喜欢,您就不要责怪他了。”
听她一说,武藏确信,那面具的确隐藏着一段不寻常的历史。因此,武藏更加坚持要还给她。此时,城太郎满脸尽是得意之色,他穿好草鞋,早就等在门外了。
比起那面具,年轻妇人似乎对武藏更加依依不舍。她再三叮嘱,下次来奈良时,一定要再来住宿。
“告辞了!”武藏十分感激对方的好意,道别后便俯下身绑鞋带。
此时,那个宗因馒头店的女老板突然跑进门,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太好了!客官,您还没走啊!”接着,她对武藏和年轻寡妇也就是她姐姐,说道:“不好了!客官,现在您可不能走啊!出大事了!总之,我们到楼上再说。”
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她一个劲儿地打颤,似乎危险就在身后。
八
武藏从容不迫地把两只脚的鞋带系好,然后才抬头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宝藏院的和尚得知您今早要动身,他们出动了十几名僧人,手持长枪,往般若坡方向去了。”
“哦!”“我看到宝藏院的第二任住持也在其中,镇上的人都很惊讶。我那当家的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拉住一位长相和善的和尚询问。他说,四五日前,你家亲戚接待的那个叫宫本的人,今天好像要离开奈良,我们要去截杀他。”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不住颤抖,她惊恐万状地告诉武藏,今早离开奈良无异于自投罗网。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到夜里再设法逃出去。
“哈哈哈!”武藏听后,不禁大笑。他坐在门槛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楼上。
“他们是说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吗?”“地点不太确定,反正他们是朝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得知后,吓了一大跳,又跑去街上打听。听说,这次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出动了,各处的街口也挤满了奈良的浪人,他们叫嚷着要抓住叫宫本的男子,然后交给宝藏院处置。
“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的坏话呀?”“我不记得有这事。”
“可是,宝藏院的和尚说,您派人在奈良各路口四处张贴打油诗,讽刺宝藏院。因此,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了吧!”“所以我说,为这点小事而丧命,太不值得了!”武藏忘了回话,只是抬起头仰望天空。他想起来了,前两天有三个在春日下开设赌场的浪人登门造访,还邀他入伙。这件事他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他记得,其中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好像叫作野洲川安兵卫、大友伴立。
当时,他们被武藏斥责后,一脸忿然地离开,事后肯定会伺机报复。也许,正是这三人假冒自己到处说宝藏院的坏话,还四处张贴打油诗。
武藏可以确定,此事肯定与他们有关。“走吧!”
武藏站起身,把包袱系在胸前,拿起斗笠,向馒头店老板娘和观世家的妇人再三道谢后,迈步走出了大门。
“您无论如何都要走吗?”那年轻寡妇眼中含泪,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您惹来祸端的。谢谢您这几日的款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我不会在意的!”“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过来道谢吗?”“婶婶……”
他叫了一声,就低下了头。他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对武藏充满疑虑。在京都的时候,人们都说武藏功夫平平,可这会儿天下数一数二的宝藏院和尚竟然带着刀枪,等着自己的师父送上门,少年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那道别的话也显得格外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