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0930字
从东山坡回来的路上,马存惠好几次都想对海文说些什么,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话题。看来,对方依然沉浸在怀念父亲的情绪之中。他清楚,这种时候,再说其他事情,一般很难收到预想效果,也有些不近情理。再说,自己的心里,时不时地想起那几条山里汉子。正要加快脚步,附近的几位亲戚又一起走来,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
“阿丹,咱俩一起去吧。”
“我妈还在家里等我呢。”
“怕她责怪,回去之后我给她解释。”
“大伯,还是你一个人去比较合适。”
他想通过这种类似于散心的方式,改变一下年轻人的压抑心情,而海文却觉得,人家请长辈是为了孝敬,再说节日期间为了祈求平安吉庆,很可能还要请大伯在各自家里念几段经文,自己没有一丁点儿这方面的历练,若掺和在其中,非但被动也显得欠妥,再说家里一些事情正等着自己去办理。
告别大伯之后,海文急忙踏上了回家的路。刚过了大渠坝上的周家桥,就发现有一位打扮素洁的女子,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大渠西坝的路上由北往南飘然而来。近了,才发现是杜石朴队长的女儿杜英英。那风风火火的样子,仿佛有一只狼在后边撵她。或许是过节的原因吧,今天她的穿着格外特别,险些都让他难以相认了。
她生就一副晒不黑的脸蛋,又穿着白褂子,泛些白的米黄色裤子,白袜子,白凉鞋,和谐而又雅致,特别是一经那双水灵灵眼睛的点缀,很有点儿淘气。她的打扮总是个性明显,与当地的许多姑娘都不太一样,不知情的一些人,总会把她当作是到这里来转亲戚的城市女孩。
“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
看见海文之后,杜英英怕对方没发现自己,会走另一条自行车难以行走的便道,急忙反复按着车铃。这铃声有点像电话铃,但还要激烈一些,给人一种特别紧张的感觉。见海文停住了脚步,她又赶忙踏了几脚自行车,来到对方跟前,才将车速减慢,继而跳下车,与他肩并肩地往回走。
她一直都不吭声,也依然不去看他。如此神情举止,让海文不禁有些纳闷。怪事,发现自己的时候,对方是那么猴急,猛打车铃又穷追不舍,这阵又为啥这般镇定,并且一直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不好言说的隐情藏在心里似的。或许她对自己的感情有了什么变化,正想打问,她却抢先开口了:
“今年的高考榜贴出来了。”
“有我的名字么?”
“我没顾上看。”
“你呀,太不关心我的事情了。”
“别冤枉人,我妈还在家里等着吃药呢。”
杜英英抖落着拴在车把上的装满了中药的蓝格格书包,像是很生气地抱怨着。听她这么说,海文觉得也比较在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事情并不像对方说得那么简单,仿佛有话不方便说出来。谁还不知,她妈得的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老病,根本用不了那么着急。何况在此之前,她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这件人生大事。
即使再忙,也不该出现这种疏忽吧?分明知道高考榜贴出来了,她在城里,却不去浏览。何况骑着自行车,看榜也是挺方便的。他越想越觉得,对方刚才的回答不太对劲,否则自己和她还算是哪门子的好啊。既然对方想藏着掖着,他也不想再讨没趣,为了尽快得到准确消息,他便沿着大渠西坝的路,朝县城方向匆忙赶去。
看着海文的背影,杜英英又后悔刚才没告诉对方实情,在心里抱怨着自己:你怎么会这样啊,做出来的事情,竟然与心里边想的完全相反?没错,刚才自己就是有要紧话来告诉他的。谁知见面之后,却又如骨鲠喉,不忍心将不愉快的消息和盘托出。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对方肯定不高兴,但最终还是做出了这种选择。
强烈的懊悔情绪,又把她带回到了县城那个时候。从鼓楼附近的药店走出之后,她把书包拴在车把上,正打算抓紧时间往回走,发现韩大林正推着自行车朝自己身边走来,回避显然已经来不及。就在对方快要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却有意用自行车拦住了她的去路,像是套近乎地问:“英英,你妈的病还没好吗?”
“没有!”她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说罢之后,又有点小小的后怕。至于他俩感情方面的事情,从来都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可韩大林总是把她盯得很紧,像是总怕她被别人抢走似的,并且总会给人一种非她不娶的感觉。她赶忙拐过车把,想尽快摆脱对方的纠缠,但对方却从另一边拦住了她。
“今年的高考榜贴出来了,你知道吗?”他想让杜英英亲自看榜,承受那种沉重打击。早先,他一直都记着爹曾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他说,你和杜英英的婚事,之所以被一再搁置下来,主要是英英妈长年有病。但根据他多次看到的情况,又不像是那么一回事,对方倒有些想和海文相好的那种意思。若果真那样,海文一旦考上大学,他韩大林无论如何也竞争不过。
看过高考榜之后,他的心里才踏实下来,那上面根本就没有海文的名字。爱情的自私,让他又怎能不幸灾乐祸。只要对方回到十三队那个穷得叮当响的生产队,又怎能和自己这个大队砖厂的会计相提并论呢?农家后代,高考就是改变命运的惟一出路。十三队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他一旦回去当社员,以往学过的那点文化,很快就会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枯焦至极的生活吞噬殆尽。
“谁管它贴不贴呢!”她很快意识到了韩大林的真实用意,并猜想到海文很可能已经落选,但嘴上却显得毫无关系,乃至就连语气也比先前冷漠了很多。她知道,韩大林时刻都在看海文的笑话,盼他发生丢人扫兴的事情。正是这种原因,自从海文参加高考以来,她总为对方捏着一把汗。估计到是落榜结局的时候,她反倒觉得有了依靠。至少自己与他打交道的机会,会渐渐多起来。
好不容易摆脱了韩大林的纠缠,杜英英赶忙骑车去浏览高考录取榜。尽管心里还有些准备,却忍不住掉下了泪。是啊,且不论所学课程方面,海文该下了多么大的功夫,仅这些年来,每天都得徒步回家吃几顿饭,他该耗费了多少精力啊。人心都是往上长的,谁不盼自己有个出头之日啊,情况却是这样出人所料。
一路小跑来到县城之后,海文很快打问到了贴榜的具体地方。当来到县委大院门口,拨开黑压压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红榜跟前,从前到后察看多遍都没能发现自己名字的时候,顿时觉得浑身就像被凉水浇过了一样,就连呼吸和心跳也出现了难以为继的感觉。要说,他也曾多次往坏处想过,却依然抵挡不了沉重打击。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要么是阅卷的老师,给自己打错或算错了分数,要么是抄写录取榜的人,由于什么当紧事情的干扰,一不留神忽略了自己的名字。为了尽快查清原因,他又到县城北门外的招生办公室,打问了一番详细情况,得知有关阅卷的所有程序都要经过反复核实,才算彻底没了指望,而后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出了县招办的大院,径直向街上走去。他走啊走,漫无目的地走。
“海文——”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立即回过头打量,原来是同班学友郑世文。发现对方推着自行车正向自己跟前走来,海文急忙停住了脚步。他知道,这次高考郑世文也和自己是一样扫兴,心头立马涌上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楚感觉。
二人一起默默地向前走着,谁也不愿触及对方心里的痛处。要到哪里去,谁也不去想,似乎这种走就能替代一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郑世文开始了自我分析:“唉,都怨我当作家的野心膨胀得厉害,听课和复习的时候经常看,这次各科的成绩都考得很不理想,就连语言基础知识也答得一塌糊涂,只有作文还略略好些,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海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同他一起往前走着。他能感觉出来,世文说的全都是实际情况。对于郑世文的落榜,海文是估计到的,之前自己就曾多次提醒过,关键时候得把学习搞好。可他从未把他的话听进去,总觉得就像自己那样的实力,考个一般性的大学还是不成啥问题。但海文早就察觉出来,世文对他老子的社会地位,一直有着很大的依赖性。就连此次考卷批阅的详情,也很可能是从他父亲那里打听到的。
然而,自己与他却完全不同,下了再大不过的功夫。他知道,自己的课外书籍读得没有世文多,尤其各科的基础知识,也没对方学得那样扎实,才付出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代价。到头来,却依然是同样的结局。面对命运的安排,他还能说什么呢,能说得清楚吗?发现海文的情绪,比自己还要低落,郑世文立马转换话题:
“为了稳住明年高考的生源,老师已将补习班的预选名单拟定了出来。”
“你去过学校了?”
“对。”
“有你么?”
“没有,我的分数太差,有你的名字呢。”
“你还想上吗?”
“当然想上了。看来,还得劳驾父亲出面,咱们共同补习一年吧。”
“我不想上了。”
“我爸请人查阅高考试卷的时候,也帮你看过了。他说,明年你的希望要比我大得多!”
“我想回去当社员。”
“我知道你妈太苦,支持你们兄妹三人上学太不容易。可是,队里的收入那么差劲,你回去又能怎样呢?”
“队上搞成那种可怜样子,我一直不甘心。”
自小时候起,海文的身上就有一种倔劲儿,但凡认准的事情,非要做到底不可。为此,马贵给他送了个绰号叫“直脖子狼”,久而久之,整个庄子里几乎无人不晓,就连城里的郑世文也觉得这个绰号起得挺准确。尤其是做事失利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更执著,给人一种“来日方长”或“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美”的感觉。
“你不要书生气十足。我爸是县上分管农业的干部,听他多次讲过,农村的事情特别复杂,什么亲戚关系啊,家族势力啊,过往的恩怨啊,男尊女卑啊,封建迷信啊,文化素质难以想象得低下啊,地理位置优劣的差异啊,上下级关系的难以把握啊等等等等。谁不想把日子过得滋润一些啊,穷有穷的道理呢,靠你一个人又能怎样?”
“咱俩打个赌?”
“你怎会这样啊?”
“我一定会成功!”
“你又不是救世主?”
“可我会成为一条响当当的男子汉!”
他是在为海文着想,没料到却把对方激怒了。的确,在世文面前,海文从未像刚才这么不冷静。总觉得郑世文的话太刺激人了,堂堂一条男子汉,为什么就不能去救世?更何况,自己要去的,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生产队。在这世界上,该有多少人,都曾胸怀救国救民之志,去担当政治家、军事家,乃至国家领导人等等一些可以扭转乾坤的重要角色,自己为什么就治理不好一个仅仅只有几百口人的小小生产队呢?
再说,那里还有一个马华等着自己。他曾和自己说定,要同心同德大干一番事业的。想到这里,他觉得郑世文太小瞧自己了。若论起过的中外名著,自己确实不如他多;比起写作文,自己更是甘拜下风。然而有关想村的事情,对方远不如自己了解。一切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玄乎,那么可怕,那么不可改变。
“我非要在梨花湾十三队踏出一条光明大道来不可!我一定要让世人看看,我绝不是个一个弱者!”
“先不要急着下定论,也不该发表什么态度决绝的誓言,你先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只要你上补习班,我可以想办法在经济方面帮助你。我知道,我爸还有点存款,再说他老早就知道你,也了解你们家的生活条件该多么拮据,更清楚你们生产队的情况该是多么积重难返。我想,只要我提出来,他一定会热心支持的。”
“多谢你的好意,我已下定决心,要回到生产队里去。”
“还是不要固执,要心朝大处想,眼光朝远处看。”
“你别再劝我了,这事我已铁了心。”
“将来,你肯定要后悔的。”
“男子汉说话,绝不反悔!”
说到这里,海文竟然像当年在放驴滩上与玩木球的孩子们打赌那样,伸出了向对方挑战的手掌。郑世文本想力争改变对方的态度,哪怕与他狠狠争辩一番也行。可正是海文的这种决绝,让他彻底失望了。他心里清楚,无论哪个人,要想做成一件事情,愿望也好,理想也好,仅仅是主观方面的因素,客观条件却是另一码事情。什么事情如果仅凭一厢情愿就能成功,那人人还不都成了神仙?
发现对方已把话说到了那种份儿上,郑世文就不想再罗嗦了。就像世人所说,山好移性难改。再者,二人都已双双落第,心情都格外沮丧,万一出现难以预料的反常情况,就会在分手时刻狠狠伤了学友感情。但平心而论,他对海文的做法感到特别失望。对方执意要结输赢,如果不接应,就会被当作懦弱以至怯怕,看来也只能奉陪到底了。当然,郑世文也想通过这种几近强化的方式,让海文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我敢说,你很难如愿!”
“我不相信!”
“不信就结!”
“结!”
话音未落,两个手掌就狠狠地击在了一起。好像都怕对方反悔似的,又将两个小拇指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虽说只是没能脱掉孩子气的一个拧手指头的动作,可双方的心里想的该是多么不一样啊。海文想的是,将来总有一天,你要向我认输!而郑世文却认为,往后总有一天,你要为今天的盲目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同时,还会让你知道,你的这种性格,是导致自己走上人生歧途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