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家贫如洗?(2)

作者:查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

本章字节:8212字

只要一出自己家院门,冷气、热气和温吞气,总叫她生个没完没了。肚子气鼓了,只能回到家用烤热的砖头捂;眼泪气下来了,只能在屋里凄凄惶惶或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她一直觉得,这巴掌大的家院是自己出舒畅气的好地方。杜石朴在外面招事惹祸,回到家一直也没个好眉眼,她每打量一眼,都会使自己心烦意乱。


尽管豪迈壮年的出现,使得周凤莲的感情有所波动,但杜石朴毕竟是与她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况且往后的家庭生活还得靠他支撑。她热心地好言相劝:“你这个人脾气和性格都不怎么好,是个顶呱呱的社员,可当官却是猴屁股坐龙凳,不长远。要我看呀,队长那个位置,你还是交给能干的人干吧。那样对你我和咱们这个家都好。”


“我的事,你以后少掺和。队上这种可怜样子,把队长这副担子撂给别人,你也不嫌丢脸。”杜石朴最反对婆姨说软话或倒话。当初,自己上台任职的时候,她是那样喜出望外,一夜之间不知该给了他多少从未感受过的温存。吻着他的耳朵说,你当了那么多年劳模,不仅能当队长,往后还有大指望呢!


现在见他碰了硬、受了攻击,又说这种泄气话。唉,女人啊女人,你那舌头怎能翻过来也行,倒过去也转。这当队长的事,不是自己愿干不愿干的问题,是大家和上级交给自己的重任,自己不干,这庄子里谁还能干,莫非将罪犯马存惠从大牢里请出来,替代自己的位置。那家伙,肯定会把这个生产队彻底毁掉。


跟着杜石朴过日子,诸路各道杂七杂八的气难忍又难咽。有一次,他和社员打架,让对方把刚刚穿上的新衣服撕扯了,拿回家来让她缝补。她想用个激将法,让他这个直脖筋干脆把队长这副挑子撂了:“你呀,好像没见过官!”


“外人损我,你不帮一丝忙,还用这样的刀子来剜我的心。你说,你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她那激将法,大概是激到了对方的最痛处,激得他怒气腾空,扑过来一把将她揪下了炕,将辫子踩在脚下,还用凶狠的双拳在背上擂她的鼓。


周凤莲的心眼儿小,性格又内向。无论在外边还是在家里受了气,从不愿到娘家或亲戚圈里去诉说,只是蒙着头大睡,静静躺着受折磨,饮食不思,泪水涟涟,并且一躺就是好多天。如是几次之后,非但孱弱不堪,也还身染沉疴。没想到,接踵而至的又是最致命的一击。


就在她生下小女儿法蒂玛的那个月子里。杜石朴那个官迷心窍的冷血动物,扔下她这个体弱多病的人与患着感冒的儿子叶尔古拜,说是为了学习山西大寨的开山造田、劈岭种粮的精神,带领社员到离家几十里的蚂蚱湖,肩负起了开田、挖沟和打拦洪坝的艰巨任务。


儿子服着他临走时候买下的药,几天过后都不见功效,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反倒愈来愈重。处在月子里的她,又不敢出门迎风,那时英英还小,只能记着妈教给她的口信,托人给爹把话尽快传过去,一直不见对方的回应,爷爷和奶奶以及房邻四舍的人,才设法把叶尔古拜送到了城里的医院。


接到口信,从心里的真实感受来讲,杜石朴恨不得能马上飞回来。但当时浓云翻滚,雷声不断,天也摆出了一副要下大雨的架势。这时候,拦洪坝却还有一截关键地方没有培厚加高。他怕万一山洪下来,会毁了众人连日来开田挖沟的心血。因为他知道,由于附近山势走向所致,以往好几次决坝事故,都发生在这个首当其冲的地段。于是,又不得不率领着大家抢修了半天。


叶尔古拜被送到医院之后,没有带够住院费,随同而去的人,又是些生活能力低下的老人和妇女,仅求情说话就用去了几个小时,找来大队领导韩维民讲情,人家才算答应收下治疗。但待到杜石朴赶回来,娃早已展脱脱地躺在了爹妈住的西边大屋的地上,身下铺就一层黄沙,上面遮着白布。


杜石朴掀起遮布,趴在儿子跟前,声嘶力竭地喊着娃的经名。他那声音里带着血,也掺着自己的性命,又像是整个家族里所有血缘亲情一同喊出来的。叶尔古拜还是走了,直到要去入土的时候,那被高烧烧黑了的小嘴巴,也没能动一动。


周凤莲的眼泪变得那样浑浊,冰凉而又凝重地流淌着,她却能理解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默默无语地去了。是啊,他还说什么呢,还留恋什么呢?他的老子在他患了重病的当儿,狠下心肠只顾集体的事;在肺炎病整得他连气也上不来的时候,都没能给娃想想办法,出出主意,他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回想到这些,周凤莲的神志逐渐模糊了,像在走夜路,又像在梦游地脉。尤其让她心急如焚的是,搞不清娘家究竟在哪个方向。不得不在东山坡的台地上,来来回回地转圈子。猛然间,她被一个土堆绊倒了,包袱也甩到了一边。她不能没有它啊,那可是冬季出门或串亲戚的时候,惟有的一身棉装啊。在那样一贫如洗的家里,若再置一身新衣服,不知又在何年何月。


她终于摸到了包袱,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辨明方向正要前行时,忽然发现,绊倒自己的原来是一个馒头状的大土疙瘩,周围还有密密麻麻一大片类似的东西,像是卧在这里的一群大黑牛。牛群中间仿佛还有什么人提着绿色的小灯笼跳着蹦子走,怪醒目也怪怕人的。


“妈——,妈——”本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一个黑疙瘩里传来了两声呼唤。她怔住了,那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见过似的,好耳熟呀。正在惊诧不已,叶尔古拜从那黑疙瘩后面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她惊喜若狂,喊了一声我的儿啊,赶忙连扑带爬。快到跟前的时候,叶尔古拜却一下子隐入了那个黑疙瘩,她张开双臂趴在土疙瘩上,嚎啕痛哭起来。


她那不停寻找儿子的一双手,居然摸到了几块非常熟悉的石头。仔细感觉才发现,它们是叶尔古拜的小小墓碑座和墓碑身。那是她请匠人凿好之后,又让人从家里运到这里来的,也是她抚摸过千百遍,挥洒过无数次泪水的几块石头。原来,这个黑疙瘩正是儿子的坟堆。这个无意中的发现,使她悲痛得昏迷了过去。


迷糊之中,觉得黑疙瘩似乎在剧烈地抖动着,不一会儿就将她颠得头晕目眩。睁开眼睛看,原来自己正被一个黑影背着跑。人说身体虚弱的人夜间走路,最容易受到魔鬼的诱惑。当下,自己的身体毫无疑问是最虚弱的时候,那么这个家伙究竟要把自己背到哪里去呢,莫非是想把她背到哪个僻静地方之后,再心狠手辣地收拾掉,她连忙反抗起来:


“放开我——”


“赶快放开我——”


“我又不欠你们家的人情和账债,你这个亡灵为啥要来谋害我啊!”


无论她怎么喊,那家伙都不予理睬,竟然还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尽管她狠狠地蹬着双腿,魔鬼却用反剪着的双手,将她的腿箍得越发紧了。没办法,她只能用手整治这家伙的嘴脸。哪想到,对方只用一只胳膊箍着她的腿弯,背着她迅速朝前奔跑,另一只手却将人家的脑袋猛地拧下来,提在手里。她吓坏了,心想,是遇到招数最厉害的魔鬼了,过度的紧张使她立刻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己家里的热炕上。也还看见,自己的丈夫正在用手里提着的大皮帽子,胡乱地擦着脖子、头上和脸上的汗水。周凤莲这才明白,是他把自己从东山坡背回来的。她知道,从那里到他家所在的庄子,少说也有好些里路。尽管心里还在生对方的气,眼睛却立刻潮润了,急忙问道:“你已经骂过了那么多遍不要我的话,为啥又把我背回来?你难道不清楚,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女人了吗?”


“打人没好拳,骂人没好言,明天我请个阿訇到家里来,再给咱俩好好地念一念婚姻关系成立的‘尼卡哈’,就啥事也没有了。”他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累赘汗,一边就像小时候尿床之后那样,手足无措而又无可奈何地对她说着开脱自己过错的话。


周凤莲被他整得哭笑不得,就在别有情意地打量着对方那副憨实模样的时候,忽然发现他那棉裤上结了不少冰,冰里也还藏着不少泥土。她觉得定是对方背自己过大渠冰层的时候,两人加在一起分量过重,陷下去而弄湿的。真的,自己的意识里好像有过这方面的察觉。她立刻着急起来,他那病腿又怎能经受得了那样的浸泡与寒冷啊?


她清楚地记得,失去了儿子叶尔古拜后的第二年,杜石朴的老毛病又犯了,为了开生荒、广种粮,竟然伙同社员们一起把铺盖搬到离家二十多里的蛤蟆滩。野天野地里吃住,结果腰和腿统统被湿地浸下了病。平常时候,只要遇到雪飘雨湿,就会蚀骨钻心地疼。若遇冷天,就得立马上身裹皮兜,腿部套护膝,夜晚还得睡热炕,就连春秋两季也得如此。


周凤莲本来还想赌气,十天半月也不理睬对方,叫他就像断了绳的狗,或是被掐掉头的苍蝇,时时处处都无所适从。哪想到,连十分钟也没过,心里的那么多冤屈、悲伤和痛楚,竟荡然无存了。她连忙对丈夫说:“快把那条裤子脱掉,炕上来焐和焐和。”


“你一个人好好焐和吧,你是病人。我不能上炕了,你快看,窗格格上的纸都已经白刷刷的了,我还要喊社员们上工呢。”他先是伸个赖腰,而后打个呵欠,接着又这样安慰她。神情和动作总会流露出犯过错误的孩子的怯懦与窘迫,同时也无法掩饰生产队当家人的焦急与无奈。


周凤莲知道,这几个冬天,他总是穿着那条惟一的棉裤熬寒挡冷,哪里还有什么可以替换的东西啊。赶忙解开先前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包袱,从里面拿出条绒棉裤撂给他:“给你,把这条棉裤换着穿上吧。咱俩个子差不多,再说这条裤子又是黑色的,别人看不出来是女式的。”


“我还是穿原来的这条吧,给你穿脏了,往后走人面子处的时候,又得犯愁。”


“别不好意思,婆姨汉子本就难分你我,快把你穿的那条脱下来,我尽快给你收拾收拾,昨天晚上韩家来人说,无论如何也要在下个主麻日,也就是星期五,给两家儿女定婚哩。我也觉得,这事再也不能拖延了。免得到时候,你那条棉裤上七路八道的,惹人耻笑。”


若是以往,他说什么也不会穿女人的裤子,就连自己的被子,也要放在被垛的最上面,总说那样才会觉得是个爷们。这会儿,当换上了周凤莲裤子的时候,像个要出嫁的大姑娘似的,脸上荡漾着羞涩的红晕,向她笑了笑才走出了家门。在一声接着一声的村鸡的大合唱里,传来了他呼唤社员们上工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