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1478字
恰恰是这天,马存惠家对面的杜石朴家的大门,从早晨到现在都一直关得严严实实。其实,此刻杜石朴正在公社附近的雪地里艰难地跋涉。远远看去,犹如一只伤势很重却想挣扎着活下去的野兽。此刻,他依然觉得,自己从公社礼堂溜出来的做法完全正确。否则,台上郭福山书记的讲话,定会让他痛苦不堪。
想当年,上级派到生产队来工作的干部,多次动员过他,无论是拆寺还是让你们民族的群众养哼哼,都是为了破旧立新移风易俗,从长远看,当然也是为了革命事业,希望你能积极带头。他说,要干你们带人去干,我一个本民族的人干这样的事,责任之大、罪过之重,是你们这些局外人难以想象的。老实说,他怕活人咒骂,也怕亡人生怒,但为了不让领导为难,能保住队长这个位子,最终还是按人家交代的去做了。
如此一来,不只惹下了深仇大恨,在那场混战中也还差点儿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谁知,事到如今,拆掉的寺又可以重新建立,本民族人养哼哼的事也宣布大错特错。领导念文件的时候,将这一切谈得那么简明扼要,仿佛只是那么一说便可以百事了结,而他却成了梨花湾老老少少心目中的仇敌。
在他看来,那时候提倡的全面发展,不过是为了怕犯机会主义的错误,装一装样子的。无论什么人只要想方设法挣钱,就有被指责为迷恋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热衷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危险,又怎么可能全面发展?而以粮为纲,才是实实在在的一种提法。尽管谁都知道,老庄子的梨园是人老数辈才培植起来的,在那样的日子里,为了扩大粮食种植面积和增加产量,上级让他带领社员砍掉了那些梨树。
虽然也犹疑和痛苦过,但后来还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他心里清楚,那样做可是断了他们生产队最主要的来钱之路,砸了他们生产队的金饭碗,也动摇了众人跟着他这个队长干事业的决心。后来的实践证明,当时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可又有什么作用呢,鼻子大了就可以把嘴巴压了。仔细想来,他又被别人当枪使了一回,当傻瓜哄了一回。
当社员们都明白过来吃了大亏、上了大当心生抱怨的时候,当初下命令的领导又在哪里,又有谁肯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过错?惟独我杜石朴却成了出气的筒子和挨骂、遭咒的大恶人,却还要让我吆着十三队这架破车往前走。生产队的收入那么低,不对社员采取强硬措施,车轮能往前滚动吗?多年来,我确实把不少社员当牛马吆喝过,当牲口鞭笞过,可招致而来的抱怨与忌恨,都落到了我和家人的身上。
为了开垦蚂蚱湖和蛤蟆滩的荒地,他失去了惟一的儿子叶尔古拜,自己也落下了满身的病痛。那么,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好处呢?每当田地重新调整的时候,上级按人头一算亩数,就数他们队里的多。为了满足某些领导塑造典型、创造政绩和实现升官愿望的需要,一次次将他们生产队的近田和良田,慷而慨之地拨给了能替领导争光赏脸抬娇子的生产队。
“你们怎能往死亏人啊?”那天,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牢骚满腹地和人家顶撞了这么一句。没过几天,人家就给他们队划拨了一些农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可把他高兴坏了,总以为自己的激动情绪起到了积极作用。亲自勘查之后他才知道,是别的生产队曾在蚂蚱湖和蛤蟆滩开垦出的根本无法灌水的盐碱地。他找领导反映情况说,面对这样的安排,自己实在无法向本队社员群众交待。可人家的理由还怪堂皇:“你们队还有之前开出来的田地呢,总比只有新田的生产队管理起来方便。”
“团——结——就是力——量!”他没有忘记,在给他这样身份的人办的学习班上,坐在椅子上的政工人员,竟然边亲自演唱,边给他教这首歌,还双手很有节奏感地给他们打着拍子。多么激动心灵的的场面啊,多么鼓舞士气的歌声啊!无疑是付出得太多,失去的又过于滑稽和荒唐,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他的神经好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总把梦里和现实中的事情分不清,自己和母亲的角色分不清,失去的土地和自己的孩子分不清。
他的心里格外清楚,当初自己之所以那样带领社员不要命地苦干,现在又因为失去了那些田地而痛苦不堪,主要原因是什么。是啊,担当十三生产小队领导这些年以来,自己曾无数次地参加过由大队、公社和县上一些部门举办过的各种类型的会议和专题学习班,应该说对国家给农村制定的各项方针政策,了解得还比较全面。
他没有忘记,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为了鼓励大家的生产积极性,也为了维护和尊重广大社员的自主权和自尊心,对于众人的辛苦所得,绝对不允许一平二调。这是领导在多次会议上反反复复叮嘱和提醒过的一项政策,也是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认认真真记下来的话语,并且还是他给社员群众一遍遍传达过的会议精神。
尤其让他无法忘记的是,由于基层农民对一平二调的强烈反对态度,毛主席早在1960年11月28日参考了甘肃省委的报告,就曾做出过《永远不许一平二调》的批示。其中有两句话他记得最牢。第一句是“无论何时,队的产业永远归队所有或使用,永远不许一平二调。”第二句是“不是死规定几年改变农村面貌,而是依情况一步一步地改变农村面貌。”
然而,在变着新花样、平来调去的现实面前,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主持公道、执掌公平和坚持原则。那些口口声声高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人,在实际工作当中,为什么又会如此这般地胆敢违背毛主席的教导啊?你们背信弃义,不按中央精神和伟大领袖的教导办事,让我杜石朴给广大的社员群众怎样交待啊?难道是我把大家伙儿欺骗了一回又一回吗?
的确,若不是路途遥远和关卡与花费繁多,他一定要亲自去见毛主席。他要当着老人家的面告诉他,中国的事情最麻烦的就是,在最高领导层和最基层的人民中间,往往就像隔着千山万水。这中间的许多障碍,绝对不是什么很多人嚷嚷的阶级敌人造成的,而恰恰是只想多拿钱和掌大权,又不给老百姓办实事的一些假话说尽、坏事做绝的官员造成的。
他要告诉他,以后中央要像过去皇帝搞微服私访那样,要么亲自下到基层来,要么时常派靠得住的人员悄悄到基层来,到处走一走,多听一听老百姓的声音。对于那些装模做样、浮皮潦草的各种汇报,只当作参考就可以了,切不可信得太实了,当得太真了。要不然,就会吃大亏、上大当。误了大事还不知是怎么误的,毁了江山还不知道是怎么毁的。
当觉得一切都只能是空想的时候,他竟然像一个受尽委屈而又无处倾诉的老小孩似的,站在队部大屋正面墙上张贴的毛主席画像前,涕泗滂沱、跺脚捶胸地痛哭起来。边哭边喊,毛主席啊毛主席,我的心里话,你听到了吗?我想,你肯定会听到的,因为你在我的眼里,是一个最愿意了解百姓心声的领导啊。毛主席,你若是真的听到了我的这些真心话,就一定要时时处处提高警惕呀,一定要给咱们老百姓当家作主啊!
唉,想起来自己的命也确实够苦的。人们总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么,自己这命也该有甜的时候吧。上次公社郭福山书记和大队副手李同达,到十三队给众人献了他们的一番好心。说什么要全面贯彻“三中”全会的精神,要纠正农村长期存在的偏颇与错误,要关心庄户人的杂七杂八,还要保证他们的性命像个性命,身子像个身子,尊严像个尊严。
社员们本来就烦透了那种只流血汗不见收入的农活,由于害怕各级长官利用权力惩治他们,才没敢到外面去寻找新的生活出路。这下,可把睡着的兔子统统踢醒了。一个个撒欢撂蹦子地满世界乱跑,尽管自己还有生产队长这个名分,也难以控制啊。再说,面对这种乱了营的局面,到底该整治哪一个人才好啊?
那些收入本就不错的庄子,在这场大雪之前,就已把种春麦地里的土粪送停当了,他们生产队至今却一锹未动、一车未拉。凭着大队两位长官在会上献下的好心,大家伙儿居然放心大胆地去办自个儿的光阴了,去做自个儿的像模像样的人物了。理由还挺充足,生产队里不予解决,自个儿解决,各自为阵没有什么不好。还有人竟然套用起了一句时尚名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嘛!
过去,公鸡打鸣的时候,他立马起来叫社员上工,不用抬脚伸脖子,只要发号施令,哪家的灯敢不亮,哪家的门扇敢不响?可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脚比公鸡的抬得还高,脖子伸得比公鸡的还长,人们仿佛都已钻进了地道,得到的却是冷枪暗炮——每隔一会儿就从院子里扔出来一枚驴粪蛋,莫非在骂他驴屁少放、驴粪少屙?
“嘈——,喊了这么多遍,你们还不出来干活,难道让大耳朵遮得听不见吗?”他知道,这是最厉害的一种侮辱,意思是,装作没听见的那些人,就像愚蠢、丑陋而又肮脏至极的哼哼那样。可不,再骂其他的话,比如狠抓阶级斗争之类,已经过时了,再也没人听了。若用杜家拳去收拾他们吧,他再也不敢了。想来想去,只有用这种最犯忌、最挑衅的话去刺激他们。
结果,连个人渣儿也不见。或许他们觉得,与他这种早已演变为异类的家伙计较,太不值得。的确,这样的情景,再次说明了那句俗话的正确性:“人没笼头拿纸拴,拿法敉。”同样的社员,因为上面来人传达了一次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中央文件精神,就变得如此没法管理了。他敢说,类似这样的情况,中央在制定文件的时候,不一定会估计得很充分。领导看问题,往往考虑最多的,是它的正面效应。
看来,海文那家伙的确起了不少坏作用。自从那次分红大会以后,他本人从未到队上干过一次农活,依然坚持不缴杂七杂八,也还带着庄上不少社员继续在东山里挖甘草。法不治众啊,很多人都这么搞,自己这根麦柴,又怎么能挡住一河的泛滥之水呢?就连自己的女儿阿依莎他也挡不住,说是要为她妈去挣买药治病的钱呢。
这天早上,大队高音喇叭里,播了各位队长到公社开会的通知。当时,坐在热炕上的他就曾这样想,没准儿由于这段时间,自己一次次地给长官们反映情况,还真起了一些作用,可能在这次大会上,要给像我这样的队干撑腰、打气和加油鼓劲呢,说不定还会给海文那样的人,定什么硬性的惩罚措施呢。他越想越兴奋、越盼越激动,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撒开了野。
得知队长要去公社开会,副队长张佐铭将他拦在半道上,发起了牢骚:“我有病不能到会,但你去了务必要扎扎实实地问一问上级领导,像姓海的那种野怂,他们到底还管不管,大家的事业还究竟搞不搞?不要跑到下面来,将碗大汤宽的话说下了,是非戳下了,人心煽乎得浮躁了,自己跑回去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叫我们这些老实疙瘩,天天挨人骂、时时受憋躁呢。”
张佐铭的牢骚也让他想起了老辈人曾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栽下白杨树,就会惹来黑老鸦。”他知道,那个比喻表达的是一种自作自受的因果关系。他想,领导若还想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干下去,肯定就要千方百计地理顺这种因果关系。总不能只是一味地给社员撑腰打气,而不管他们这些基层干部的为难,最终影响领导自己的工作业绩吧?
他万万没想到,公社召开的却是给类似马存惠这样的一些家伙放宽政策的大会。那么,他只能把听到的这些,当作是一种幻觉,一场梦,一阵耳旁风。并且一个劲地安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初对方蹲大狱是为了啥,现在彻底平反又为了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要么是自己把话听错了,要么是郭福山书记把文件念错了。
若果真这样搞,不只是把马存惠那样的老虎从铁笼子里放了出来,也还把我们这些当初积极响应上面号召,并亲自整治过老虎的人又装进了铁笼子里边。不可能,不可能,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都是国家政策,怎能当儿戏地耍,说变就变呢?怎能作弄我们这些本分人,亏待曾经立下过非凡功劳的积极分子呢?
多少年来,在那个老大难生产队里,本就没什么像样的劳动收入,但社员们为啥还能任凭他当牛作马的使唤呢?说到底,多亏了以往那些强硬政策的帮忙助力。谁不听话,就搞谁的阶级斗争,说穿了就是修理谁。正是靠那样的紧箍咒,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正是靠那条看不见的隐形鞭子,打黄牛、惊黑牛、吓得黧牛伸舌头,才将十三队这架破烂车拉着朝前滚动的。
那胖乎乎而又善于察颜观色的郭福山书记,似乎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在台上一个劲地开导说,这是真真格格的事情,希望各位队干部,不要怀疑,不要犹豫,不要左顾右盼,更不要只是等待。回去以后,要尽快抓紧落实!听到这些,杜石朴觉得自己不但矮了半截,就连活人的底气也不那么足了。
反正要圆要扁,都由你们的嘴巴说,轻松而自然,从容而轻巧,可是为难和灾害都给我们这些队干撂下了。对马存惠那样的老虎都要开恩大赦,那么像海文那种已经撒野的牲口,又怎样来管理?想到这里,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剪熬,霍地站起来,耸耸山羊皮袄,狠狠瞪了台上郭福山书记一眼,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公社礼堂。
放眼看去,雪海尽头十三队村庄的轮廓,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这种情景,不禁让他的心里一阵凄凉和空落。莫非那庄子从今往后,真的就不再属自己管了?去年,每个劳动日净增了几分钱,却给他带来了些许安慰。要知道,在那样的穷窝窝里,能飞出几个小小的麻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本来,还想凭借期待的会议精神,重整旗鼓迈开大步继续朝前走,却出现了完全与此相反的情况,又怎能不让他沮丧和颓唐呢?
过去,每当听到人生如梦这类话,他只是付之一笑,总觉得那种说法过于夸张、玄乎和离谱。现在,才体味到了那些话的深刻性和穿透力,同时也感到了光阴的匆忙与恍惚。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已是上年岁的人了,身子不像以前那样硬朗了,没准哪天哪个时辰,自己的人生之梦就要结束。每每想到这些,心头总会掠过一丝惊恐,也总会让他的整个生命充满几分寒意。
即使到了坟坑,又怎能安宁呢?一辈子为人,大部分心血全都浇灌到了大集体这棵树根上,可一直开的都是窝囊花,结的都是丧气果,你还叫什么领导?不但无脸去见前辈先人,就连先你而去的娃芽芽叶尔古拜,也无法面对呀。他肯定会说,爹,当初你不是不搭理我,非要那事业不可吗?怎么事业没搞成,又把你也搞到这里来了?是啊,就连自己家的那些先辈的亡灵,恐怕也会由于自己搞下的那些扫兴事情,再也无脸回到家乡探望和感受血缘亲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