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无法应对(1)

作者:查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

本章字节:10564字

五更时分,两台手扶拖拉机一起开到了县城东门外附近的园林七队。梨是人家事先摘好的,随到随装。他们毕竟都是在梨园附近长大,知道装梨的时候必须倍加小心,碰撞后就会出现伤痕,至少也会产生一种当地人所说的梨锈,那样就很难出手。再说,由于灯光暗淡,一切只能轻来轻去,等到高圈子装平,天已蒙蒙亮,经过与瘦猴掌柜结算,每台手扶都超过了一吨。


马贵不以为然地说:“多就多了,开慢些,多赚几个嘛。”


“既然这样,路上就得小心。”马存惠有些放心不下。


马贵总嫌老子过于小心:“没问题,这种铁驴相当皮实。”


“这车梨,赚多赚少你们俩得二一添作五。达乌德,你开车吃点苦就别再计较了。”马存惠最了解自己的大儿子,但凡牵扯到钱财方面的事情,总是抠掐得特别厉害。再说,海文和他同在一个车上,他怕马贵多赚了会独吞,临行前就认真叮嘱了一番。


马贵知道父亲的自尊心极强,规矩也多,怕自己的车前面走,他会不高兴:“爹,你就别操那份闲心了。你快说,谁的车在前头?”


“还是我的车走在前头把握一些,今天是个集,也许咱们庄上有人会早早进城,还是不要让他们看见为好。一旦发现了说给杜石朴,必定会找我们的麻烦。再说,对那些从事工商税务的人,也不敢掉以轻心。昨晚我就听收音机里边说,有个地方的税务部门,把一桩正常的买卖,当成投机倒把的行径错误处理了,一些人总是老脑筋、死心肠。咱们还是小心没大差,绕开正道走背巷吧。”


马存惠是个细心人,不仅钱财方面的事情考虑得特别周密,就连海文和麦尔燕两个帮车人应该坐在什么位置,都安排得比较恰当。怕女儿胆子小,就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工具箱上,以便随时有个照应。又总是不太放心儿子开的那台车,尤其海文就在上面。装车的时候,他还特意在铁圈子上边担了几块事先就预备好的木板,并且用稻草铺垫了一个能睡人的长窝儿,两边粗粗的梢绳还可以当抓手。


一切准备就绪,两台手扶拖拉机便加大油门在园林之间的小路上拐来绕去地奔驰开来。虽说是到河西做串庄子的小买卖,可县城却是必经之地。就在手扶拖拉机往县城方向驶去的时候,马存惠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这座县城原来的模样。是啊,一座囫囫囵囵的古城,自从经过了一场“文革”运动,不论四周结实而雄伟的城墙,还是里边的很有特色的传统建筑,都被毁得不成样子了,新建筑却又非常有限,只有街道基本上还是老样子。


来到县城里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这种时候,两台车更不能一起大大方方在街上行进,只在小巷里钻出钻进,像是小偷在仓惶遁逃似的。为了防止被人发觉后一网打尽,两台车也还拉开了相当远的距离。海文趴在木板上面的稻草窝里,双手抓住身子两侧的梢绳,就像一只受伤而坠落于草野的雄鹰,可心里却翻腾得格外厉害。


这里的一切,自己该多么熟识啊。就在这里,我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这里不仅给了我知识和力量,也给了我许许多多的梦想,归结起来却是一个意思,无论金榜题名,还是还乡务农,都要以一个强者的身份和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命运却是如此这般地捉弄人,竟然让我以这样一副狼狈样子,出现在我的梦想升起的地方。


越是这种时候,许多年以来一些老师曾在课堂上将他所从事的这类行当描绘得特别恐怖的那些话语,越是声色俱厉地在他的耳旁回响着。尤其让他无法忘记的是,就在这座县城里,他与全校师生曾多次参加过的那种公审或公判大会。是啊,几乎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有一些人因为搞了与此类似的行当,便被拉上了审判台乃至刑场。


他勉励自己不要紧张,甚至几次都想到了庄子所说的“齐万物,一死生,泯灭是非得失”,在宽慰和麻木自己的时候,也给自己增添一些抵抗逆势的力量。然而,经过百般努力,所感觉到的依然是无奈和失望。他不能理解,自己身上一直都很强盛的所谓男子汉的胆魄,此时都跑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却只是卑微、畏琐和酸溜溜的惆怅。


车很快进入了电影院附近的文化巷。他清楚,母校县城一中的教师宿舍楼,就在这个巷子的路西边。此时,还能看见家家阳台上用花盆养育着的各色各样的花花草草。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一直都是那么可亲可敬,有时竟然还觉得他们是多么多么的了不起乃至英明伟大。这时候,却又认为他们就像是专门等着要揭自己老底的那种不上档次的人。


“吱——”就在巴不得立马从这里飞走的时候,这台手扶猛地停在了街上,居然让他的身子狠狠地向前窜了一截。老实说,若不是大伯当时想的周到,专门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地,他无疑就会被惯性摔下车去。继而,车的火也熄了。顿时,就连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到了零下几十度。他觉得自己的身下已不再是什么稻草,而是茫茫雪野。便本能地把头伸进了雪的怀抱,惟有心还是热乎的,跳动的,鲜活的。


他知道,整个县城之中,惟有这个巷子最繁华,车却又偏偏停在这里,像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可不,手扶行进之时,尽管路人有眼,毕竟是匆然而过,不论什么人要想发现自己,就得靠视觉跟踪,乃至适当的提前量。如实说,少被一个人看到,就是一份幸运。此时此刻,他却被摆在了众目睽睽的大街上。


起先,他总以为是车出了毛病,否则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停下来。让他感到特别奇怪的是,马贵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沮丧,反倒满脸笑容地从座位上跳下来,向路旁的早晚门市部走了进去。他立刻愣住了,难怪平时庄里人都叫那家伙马鬼,没准儿又要在这里玩什么鬼把戏呢。


其实,海文的判断不无道理。对他这位回乡青年的学识与为人,以及改变家乡面貌的暖心热肠,马贵打心眼里佩服,然而由于回队以来,他与杜英英的关系日渐亲近,马贵又怎能没有嫉妒之心呢?就连很多庄里人都知道,他曾在杜英英身上花过不少心思,只是由于父亲的所谓政治问题,与家里的穷困原因,才没能使梦想成真。


自己亲近不成,却又不想让别人亲近,爱的自私感与排他性,使他每当见到海文,就不由自主地有些不舒服,以至盼对方倒点儿什么小霉才好。昨天下午,海文还没来他家之前,他就听爹说,要和海文一起做买卖,当时他就极力反对了一气,反复强调说,做买卖又不是赶社火,人去多了,自己家的收入肯定会受影响。


结果遭到了老子的一通训斥,说若没有海家的恩情,你马贵早就做了粪土,还哪有今天?他听过之后,不禁一阵好笑,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还在提,没完没了地提。大不了就是住了一段时间他家的破房,吃了他家半窖糖萝卜吗,这些年早就还过了头。但他知道,强辞夺理,免不了要受老子的斥责,只好沉默下来。


后来,海文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跑来又说要去,整得爹和他一夜都未能合眼,看来对方总是抹不下高中生的那张脸皮。其实,即便真想买东西,西门外还有好几家早晚门市部,有的规模还要比这里大一些,可他就是要将车停到在这个离海文的母校最近的地方。当然,他也知道,那些专门打击投机倒把的工作人员,大都不会把学校附近当回事。


尤为重要的是,他早就发现这个门市部里,有一位女营业员长得特别超尘拔俗,简直就像天女下凡一样。自长这么大以来,他从未发现世上还有那么水灵的女性。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他就一下子愣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被对方那块有魅力的磁铁吸住了似的,不时地打量着人家的眼睛、睫毛、鼻子、脸蛋、嘴巴以及发型,每一处都是那么勾魂摄魄。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了什么叫痴迷,什么叫陶醉,什么叫享受,什么叫心荡神驰,什么叫神魂颠倒。


自那以后,每次进城来,他都会到这个门市部里,选个合适一点的地方与角度,将对方美美地感受一番。每次心里也总会这样想,像这样的女子,若能娶到家,哪怕男女之间的什么事情都不做,仅供欣赏也是一件很受用的事情。甚至觉得,像这样的绝世佳人,即便对方允许自己占有她,并且可以给自己生儿育女,没准儿自己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反倒觉得那样一来,就如同把一朵绝无仅有的鲜花作践碎了,糟蹋废了,蹂躏没了。果真那样的话,又怎能不让自己心疼至极,又怎能不让自己魂不守舍,又怎能不让自己痛不欲生。


来的次数多了,每次又什么东西也不买,总怕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或误解,没准儿还以为他是小偷呢。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一旦出现,会断了自己的这条隐秘的过瘾之路,有时便也还花一点零碎钱买一样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比如绣有鲜花或女人头像的手绢之类。回去之后的闲暇时间,特别是晚上独自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再将它拿出来,用视觉、嗅觉、听觉乃至肤觉,感受由此传递而来的那位美女的醉人气息、天籁之音、娇媚体魄、神魂之韵。


他当然知道,今天的任务该有多么重要而紧急,更没有忘记临行前父亲的一再叮嘱,万一让工商税务部门的多事者逮住,将会出现多么大的被动,造成多么大的损失。然而当手扶快要开到这家门市部的门口时,心疯神慌得真不知怎样才好,就连以往被窝里做的那些荒唐事,也不断地浮现在眼前。于是,他的一切仿佛都不再听自己的使唤了,致使车速逐渐减缓下来,接着就连发动机也停止了运转。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想到这里,海文从车顶上的藏身之处一骨碌翻起来,仿佛猴子滑杆一样溜下了车,就连以往踩踏过无数次的地面,也是溜须拍马的货,在他落难的这个时刻,用冷酷无情对待他。一股痛楚从脚后根出发,经过腿肚、尾椎骨、脊背,直向他的颈项蹿了上去。因为他的目光只注意着行人对自己的关注程度,却一点没感觉到,自己的脚上、身上和头发里居然处处都挂满了稻草,简直比影视剧中被专门化妆成狼狈人物的样子还要差劲。


由疼痛引起的恶心稍稍有些好转,海文的目光马上投向了教师宿舍楼。是啊,现在正是起床、推窗、浇花和观赏晨景的时候,老师和学校领导们肯定已认出了自己。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仿佛听到了补习班的班主任钟振华老师的声音:


好一个海文,竟然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家伙,放下补习班不上,说是回去要大干一番事业呢,竟然当起了投机倒把分子!作为堂堂县城一中的高中毕业生,你怎会这样没眼光、没志气呀,你怎会这样窝囊和掉价呀,你怎会误入歧途自暴自弃啊?耻辱啊耻辱,不仅是你的耻辱,也是我们的耻辱,同时也是咱们整个县城一中的耻辱!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这里恰恰是他和郑世文打过赌的地方。此时,正是上学的时候,说不定迎面而来的那些学生里,就有郑世文本人。他多么想立即从这里逃走啊,可梨车就像魔鬼一样死死地缠住了自己。他急忙往后趔趄几步,想躲在手扶的后边,也好避开教师宿舍楼和正面走来的那伙学生的视线。


马贵提了半袋子东西,稍一使劲就撂上了车顶,接着他又扒上车,用绳子特别仔细地捎了一番,而后才立起了身。对于刚才海文的那股荒唐劲儿,透过门市部的玻璃窗他早已看到了。此时,俯瞰车下浑身披挂着零星柴草的海文,无不诡秘地笑着说:“买了些大料调和,在河西也是吃香货。赶快上车吧,一路上你要替我多操点心呢。”


若是不怕路过此地的工商和税务部门的人找麻烦,马贵真还想再那个门市部里待一会儿,边欣赏那位美女,边观察一阵海文的尴尬和狼狈。他把车发动起来之后,在坐位上略略等了一会儿,感觉海文已经爬上了车,这才挂档起步。此时,正遇一截慢坡路,稍一加油车就像飞一般疾驰开来。


将车开到县城西门外农场渠桥附近的时候,在呼呼的风声里,马存惠听到女儿大声地提醒自己:“爹,怎么还不见后边那台车的影子呀!”


“不会吧?”听她这么说,他先是将车减了速,然后慢慢停下来。可他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怎么也不想下车。上年岁的人,昨一夜没睡好觉,今儿又上路太早,浑身就像棒打过一样难受。


麦尔燕有些急不可耐了,一个蹦子跳下车,撒着欢儿往后边跑去。她不像杜英英,早先还有中学可上,即便放学回来在队上劳动的时候,还有与众人打交道的机会。儿女之中,父母对她倍加呵护与严格。长这么大,只读过几年小学,由于家里劳动力多,至今还没到队里干过一次农活,只是在呆在家里一边诵习父亲教给她的经文,一边做姑娘人家该做的针头线脑和趴锅抹灶的事情。


她已明显感觉到,随着自己的年龄和个头一并长大起来,家里人对她的警惕之心也逐步在增强,总是不准她和外面的小伙接触,即使家里来个陌生男人,也不让她闪身露面,平时能见到的,只有海文了。以往,他总觉得,大哥马贵的长相与自己家里的哪个人也不太像,似乎是爹妈从哪里抱养而来的。同时也觉得,海文倒像二位老人送给海家的一位哥哥,否则怎能和二哥马华那样生性相仿、志趣相投呢?


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这些看法又有了很大改变。由于不知往后命运给自己安排的是什么样的一位男人,便一直担心不已,万一遇上个长相不好又没本事的男人,就亏了自己这颗特别要强的心。越是这样想,越是有些火辣辣地向往。于是又开始担心有关自己与海文血缘太近的猜测会成立。一旦那样的话,自己和他还怎么建立姻缘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