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再次交锋(1)

作者:查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

本章字节:9340字

庄户人,年年月月、祖祖辈辈都得在土地上辛劳,而农活也就像日月递嬗、四季往复那样,绵绵不断、循环不尽,即便就在场光地净万物萧条的这种时候,新的农活也还在前边频频招手。为了争取来年有个好收成,秋翻之前,必须得把一些高低不平的地认真打理一番。否则,非但不利于耕地和淌水,还会给往后的一系列农活,留下诸多隐患。


难怪自古以来,人们一直对自然界那么崇尚,有时候它竟然比人类还要公道和高明。张佐铭看管梨园的使命,早被大自然的季节变幻法则,没打任何招呼地结束了。可不是么,就连树叶都快要掉光落尽了,那梨园还有什么值得留守的呢?他不得不回到队里,重新充当起了一般意义上的副队长角色。


这天大清早,杜石朴见张佐铭家的院门还紧紧关着,估摸对方还在睡懒觉,便趴在他家的墙头上,粗声大气地交待了一项重要任务:“张队长,冬水过些日子就要开始淌了,可是队上那老庄子地,不但还没有翻犁,也还高低不平呢。今天你就带着社员去平整吧,要把他们管严格些呢!”


“知道了,你就放宽心吧,我马上就招呼社员上工。”听完杜队长的吩咐,张佐铭伸个懒腰赶忙钻出了被窝,然后披着衣服从炕上走到窗子跟前,顺手将一扇窗户打开,把头伸出来给对方回着话。就在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禁充满了凄凉。唉,农村啥时候都是这种***样,若是城里任何一个单位的领导,也不会如此交待工作吧。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不正规的一支部队了,没有像样的队列,个头高矮不一,步伐更是各行其是,就像社员们所自嘲的那样“骑着骆驼吊着鸡”。海文却觉得,远眺,宛如一条山涧溪流,九弯十八拐而又情意绵绵;近听,仿佛老牛拉着的破车,音韵舒缓而又不乏惊心动魄。


“嘈——,你们都不快快走,难道全都得上了蹄癀吗?”


任凭张副队长怎样吆喝挖苦,人们非但听觉神经的活力格外迟钝,就连心灵世界仿佛业已麻木,没了一丁点儿感受能力,反倒像是具备了一种特别皮实的抗辱性。然而他们毕竟还是一些有生命的人,不仅有着证明自己依然存活于世的具体方法,也还有着证明自己依然具备表达反抗情绪的能力与本事。


队伍前面有个娃,绰号叫胖司令,他见张佐铭从队伍后面骂骂咧咧地走上来,就腆着肚子,模仿着公社郭福山书记的声音,朝自己附近走着的海兰,高喉咙大嗓门地喊着说:“哎——杜队长!”意思让对方配合自己,扮演杜石朴的角色,并且全力以赴支持“上级”的工作。那声音大得连几十米处的人们都能听得清楚,致使人们满以为是杜石朴真的来了呢。


“有啥事,你尽管吩咐吧。”海兰笑便佯装着杜队长的声音竭力配合着。


“明年,就是把他的头想成菜瓜那么长,你也再不能让他看求那梨园子了!”


听胖司令玩笑中竟然带脏字,海兰笑着追着要和他算账。张佐铭刚开始还没怎么介意,感觉出些名堂之后,脸上顿时黑一路、红一道的,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空咽了两口唾沫,又转过身往队伍中间走来,边走也还用肮脏至极的话催促着大家。


队伍里有一位婆姨,是全队有名的哭鼻子的女高音,无论哪家的丧场,只要有她参与,那哭声就会格外别致和高昂。她就是张佐铭看管梨园时,曾用细绳子拴过***那娃的母亲。据说之所以受到那样的惩罚,是因为张佐铭发现那娃偷梨时有绝招。每一次都会从院墙底下的水洞爬进梨园,然后用自制的长杆笊子,毫无声响地任意摘取。


发现前面有人扮演郭福山书记和杜队长,竟然把张副队长窘得朝自己跟前走来,这位婆姨立刻捏住鼻子亮开了高八度:“郭福山书记呀,你坏良哟心呀,嗯呵呵,嗯嚎嚎。这梨园可是咱家的蜜箔箔呀,你给我砸了啊,叫我往后怎么呀,活那个人啊,哀哈哈,哀嚎嚎……”


乍听有人不安心走路,却以嚎丧的方式与大家逗乐子,张佐铭正想甩过去一串封嘴巴、捏喉咙的肮脏话,仔细一琢磨,却是以类似于揭老底的办法在剜算和诋毁他,同时也听到了众人不怀好意的哄笑声,看到了向自己身上投射来的一束束充满了嘲笑和挑逗意味的目光,便恶狠狠地向那个方向瞪着。


他知道,对于这样的事情,万万较真不得,首先是玩笑的成分过大,再者是一些话的音色,都打的是擦边球,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认为。倘若下决心追究,很可能就会使自己愈发尴尬和被动;如果一点警告都不表示,他们就会纯粹把你当傻瓜来对待。但思来想去,最终觉得也只能怒目以示一会儿罢了。将目光收回之后,他只好一边往队伍最后边溜,一边高声吼着让人们加快速度。


队伍后边有个娃嗓门极好,有人居然夸张说能唱得山摇地动水着火。因为总是爱唱酸溜歌,人称他是“骚猴子”。听见队伍中间有人哭哭啼啼地数落副队长的罪恶行径,高兴得立马鼓起掌来。没想到却激怒了在他身边走着的副队长的小情人宋荣凤,骂他是:“猴屁股坐不了龙凳。”


几乎庄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常以给张佐铭耍乖卖俏捞集体的便宜,“骚猴子”本就对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鄙夷至极,只是没有触发点,平白无辜地惹人,脸皮难抹、口难张。此时听见对方竟胆敢口出狂言,为正朝她身边走来的心上人,献情卖贱,就和中间那个“高八度”,反其道而行之地唱起了张佐铭在看管梨园时,总爱唱的那首“骚花儿”:


哎——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


呀哎哟后半夜呀,


想你给亮呀了。


……


虽然是在唱花儿,可宋荣凤还是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了歌者的指向所在。她搞不明白,自己和副队长的那些热乎事,人们都是从哪里知道的。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反倒让人们当大戏地唱开了,窘得她眼睛不停地瞅着路边的一个老鼠洞。的确,若可能的话,她真恨不得一下子钻到那里边去清静清静呢。


“西边的田里,必须要挖一新锹头深!”


“东边的田里,必须要铺一新锹头厚!”


“三八六一部队”终于来到了东山坡下的老庄子地。张佐铭在一块地里转了一圈,而后站在南边的田埂上,左手按在胯眼上,右手比比划划地做起了指点。海文毕竟是秀才下地,不太懂得平整土地的要领,一经打问才知道,队长所强调的新锹头的深度,约莫有三十多公分。


顿时,人群的溪流在这块田地里打开了漩涡,人群之车在原地转开了圈子。因为取土与铺土的两地之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仅凭铁锹撂土,显然是鞭长莫及,而小胶轮车本就十分有限,加之田里的土还有些泛潮,大部分的运土任务,只能靠背篼来完成。张副队长蹲在田埂上,点着一根纸烟,狠狠抽将起来,无论大家怎样繁忙,都不肯到跟前来帮上一把。


“文革”中当杆子队成员的时候,张佐铭就学会了抽烟。后来,大家又兴上寺礼拜,他毕竟是本民族人,从小就知道抽烟也同喝酒一样,是人们非常反感的一件事情,他怕众怒难犯,不得不下决心将其彻底戒了。然而,前不久,由于海文告状之事,心烦意乱得难以忍受,仅仅是稍一沾惹,沉睡的烟瘾又苏醒乃至疯狂起来。


这种恶习,无不让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六十年代经济困难时期,为了活命,他曾违反本民族生活习惯胡吃乱喝的那些事情。这样一来,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将他从同信仰的人群中分离了出去,从而归属到了被鄙夷者的范畴。他也深知人们对很反感,由于恶习难改,便只能破罐子破摔。


那次,郭福山书记和杜石朴多次找他谈话,询问盗梨之事是否确凿,尽管他一口咬定,是海文一伙搞诬陷。但从心里的痛苦程度来讲,那可真是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几乎全凭抽烟坚持了过来。在他看来,对于昼夜看管梨园的辛苦之人,吃点拿点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能把其他人看管严格就算干得不错。


在他看来,既然清白的声誉,已经受到了不怀好意者的玷污,又怎能洗刷得极其干净?不但众人议论纷纷,郭福山书记也严厉地批评了他,后来就连杜石朴也对他直截了当地说,从明年起,你就别再指望看那梨园了。这样的非难和结局,越发让他心烦神焦,于是烟瘾越来越重,一时不抽,非但哈欠不断,泪流不止,就连脑子也好像不肯转动了。


此时,他静静地品尝着那支纸烟,两只眼睛却紧紧盯着干活的人们。似乎自己生来是使人的,众人生来就是被使的,一切都是那样天经地义,一切都是那样心安理得。好像他是一位执意要画好眼前这幅情景而精心观察的画家,手里拿着新式画笔,正在寻找着色的最佳途径,又像是一位搞针灸的兽医,手里拿着冒烟的火针,正潜心揣摩着下针的关键穴位。


“明明挖半锹深,田就掌平了,怎能让挖一锹头深呢?”


“挖就挖,背就背,把那面垫高了,再往过来背嘛。”


“反正就是我们这些不值钱的人,就叫人家当驴使吧!”


“哎,还是要说呢,返工受苦,压掉的是你我脊梁上的皮,与人家有啥相干?”


“你看他那***姿势,我哪有话对他说?即便说了,也是春风灌了驴耳了。”


刚背了没几趟,海文就听见人们议论纷纷。说这些话的,又恰恰是几位很有干活经验和生活阅历的人。尽管语言中,有一些发牢骚或调侃的成分,但态度却是那样诚恳。总觉得干冤枉活,既无视于人们的尊严,又浪费大家的时光、精力和生命,太不值得。


“高八度”来到海文跟前,用低八度的嗓音着急慌忙地说:“这人群里就你一个大男人,大男人的眼力一般都不会错,你快看看,这田平得对不对头呀?”


“阿丹哥,你是有知识的人,要是看出这田平得不太对劲,咱们就照你说的办,不理他那一套!”“胖司令”也走过来鼓着肉乎乎的腮帮和海文商量着。


人们之所以来找海文反映情况和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应该说,与他这段时间,劳动态度的变化有很大关系。那天在梨园,听杜英英说了那番话,回到家之后他几乎大病了一场。有生理的原因,也有心理的问题。躺了一些日子,能站立起来凑合着走路,却变成了个风都能刮倒的纸草人。如此的健康状况,当然更容易和“三八六一部队”保持一致。不论上工下工,还是中间歇息,他再也不搞什么单独行动了。渐渐,人们都觉得,他和以前判若两人,于是说话做事,再也不作什么防范,也愿意和他探讨一些事情。


“都干快点,小心把蚂蚁踏死了!”由于思绪紊乱,人群的溪流时而间断,时而流动。人群之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张佐铭发现大家的情绪有些不对劲,站在高处给大家不断地施加精神压力,“想磨洋工吗,反正今天就老庄子地这些话,白天干不完,连夜也得干!”


然而张佐铭的话,却无法战胜人们对这土地的深厚感情。当初,十三队所有的家户,都在这山坡下居住,所以叫它老庄子地。每家都好似一个圆心,院落周围的半径地带,都是祖辈先人们培植的梨树。几十个圆组织在一起,汇成了浩浩荡荡的梨园。


后来,根据上级的决定,就把梨园中的所有住户,搬迁到了一条宽些的路边。据说,是为了建设什么新村,也好便于指挥、参观和搞机械化。那日子谁也不能忘记,虽说搬进了新村,但整个庄子里像死了人一样,狗不吠,鸡不鸣,甚至就连空气也好像凝固了。


一直过了半年,每到夜晚,还时常有老年人和孩子们失踪。有的跑来望着月光下的一片废墟嚎啕痛哭,有的在那无顶的空房之炕上躺着不肯起来。人们总觉得,这里不仅有清新醉人的空气,如诗如梦的景致,也有先人的血汗、足迹和气息,当然也是自己曾经出过力、淌过汗的地方。离开它,谁的心里能不空荡、不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