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可逾越?(1)

作者:查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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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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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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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936字

大林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估计今晚又要在东山坡砖瓦厂住宿。二林是临近初中毕业的学生,正在里屋做作业。韩维民和婆姨丁凤芹正坐在外屋的炕上看电视,怕影响二林的学习,把音量调得很低。西边两间大屋里,蓬头垢面的高步清正在给韩维民家收拾土炕。出去的时候,背着四大块烧焦的坷垃;进来的时候,又背着同样数目的新坷垃。为了抓紧时间,拆旧炕和打新炕几乎同时进行。每块坷垃足有三四十斤重,由于他的力气特别大,尽管这般兼顾,也显得挺麻利。


梨园小屋聚会之前,高步清的心里就一直很矛盾。打心底里讲,自己很想参与那个聚会,也有一肚子两胸膛的心里话,要给年轻的伙伴们当面述说,但又怕会给大家和自己惹来麻烦。像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若是参与其中,万一事情露馅,人家肯定会说,其他人都上了他的贼船,说不定还要怀疑,是在搞什么反动组织。


这年头,让他最犯愁的事情,就是自己的饭量特别大。每年队上分的那点口粮,几乎吃不到两个月就要断顿。其余时间,只能靠借用队里的储备粮,与晚上给别人家干零活来维持。在梨园的那会儿,他几乎没动什么脑筋就已猜出来,这种聚会,免不了又要说杜石朴和韩维民的坏话。只要得罪了他们,杜石朴就不会再借给他储备粮,韩维民也肯定不会再让他到家里来干夜活,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觉得问题挺严重,他便主动要求担当警戒任务。一是,就自己的体力优势来说,很合适干这个角色。二是,最怕出现自己所担心的那种局面。让他特别吃惊并有些后怕的是,刚出小屋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躲在门口附近的杜石朴。由于对方是从一棵树后边猛地闪现了出来,就连他的嗓口也惊诧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何谈什么模仿夜猫子的叫声。


七十二计走为上计,想到这里,他急忙转过身,像刚刚越狱的逃犯一样,一口气跑出了梨园。通过这些年的切身体会,他已触类旁通地总结出这样一条经验:只要饭吃得多的人,消化功能都特别强。其实刚吃过晚饭没多长时间,自己就已饥肠辘辘。他打算到韩维民家去找活干,主要是为了能混一顿油汤辣水的好饭吃。


这些年,为了糊口,仅在这梨花湾——一般情况之下,他也只能在梨花湾,由于家里高成分问题的牵连,他一直被管制得特别紧,每日必须在生产队出工,一旦不出工,别人就会从高成分下手找他的麻烦。如此一来,只有在生产队收工之后,就近打一些临工,来解决自己食物欠缺的难题。细想来,至少已经吃过几十户人家的这种饭。可相比之下,还要数韩维民家饭菜的油水最大,花样最多。有时就连回家的时候,也不会空着两手,领导家里有的是剩馍或锅巴。


但在韩维民家干活也有它的难处,首先是不能让其他人发现。因为对方是梨花湾大队的最高领导,这种雇用临时工的做法,一旦让外人知道,轻者会说他耍领导的威风,重者就认为是剥削阶级行为。尤其他家的高成分问题,更会给韩维民的脸上抹黑,容易让人说对方是利用坏人,无产阶级立场站得不稳。


其实,对高步清可不可以来自己家干活,韩维民也曾犹豫过一段时间。当算过一笔账之后,才答应了下来。让他来家里干活,至少会有如此几样好处:一是不出钱,二是力气大,三是干活快,四是用不着担心他来找后账,五是可以实现他韩维民替自己家老辈人报仇解恨的愿望。对于最后一点,高步清本人一直浑然不觉。因为结下这份仇恨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严格地说,这份孽是高步清的父亲和爷爷那两辈人造下的。


那时候,高家和韩家的社会地位,倒有点像现在他们两家悬殊社会地位的相互置换。在接近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高家一直都是本地的首富。而韩家的成年男性和女性,一直都是高家的长工或短工。在韩维民的记忆里,自己家的前辈们,每当提起旧社会的话题,总会唉声叹气,也总有诉说不完的的血泪账。


要么是,高家的男人的心肠怎么怎么坏,手段怎么怎么毒辣,既让他们多干活,还要生方设法地盘剥他们的工钱,就连上茅厕和喝茶的时间略略长一些,都要受到惩罚。要么就是,高家女人的品质如何如何恶劣,如何如何不可一世和仗势欺人,就连从自己家污水缸里捞出来的剩馒头和焦锅巴,也不准他们拿回家给那些饿得骨瘦如柴甚至性命难保的孩子们吃。一旦发现,若不在他们的脸上扇耳光,就会在他们的身上动指甲或拳脚,否则就绝不会罢休。


老辈们不但在韩维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也日积月累地给了他迫不及待地报仇解恨的勇气和力量。然而,还没等到韩维民长大,高家的人已被当时社会的强大力量整治得再也抬不起了头。病的病,死的死,改嫁的改嫁,坐牢的坐牢,没多长时间,就只剩下一个高步清,也还在到处流浪。面对如此衰败情景,韩维民竟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既然命运之神,已经帮自己解决了那么大的难题,这本陈年旧帐,也真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然而,自从“文革”期间自己当上大队一把手以来,要么是强烈的光宗耀祖的自豪感怂恿的缘故,要么是官位所焕发出的生命激素作怪的原因,那份早已淡漠的陈年旧账,却又于夜深人静时候,一笔接着一笔地在心头翻腾开来。就在这种时候,他特别想为韩家的先辈们做点儿什么,以便慰籍他们那委屈的魂灵。那天晚上,饥饿至极的高步清,竟然敲开了他家的大门,说是想到他家找活干。一问原因,是他家所在的十三队每年所分的口粮极少,自己的胃口又大得可怕,还由于家里成分高,队长不敢总是借给他储备粮,为了混饭吃,他只能利用生产队散工之后的有限时间,到处找活干。当然,越是脏活累活,得到的回报也会多一点。


看着高步清蓬头垢面、可怜巴巴的样子,韩维民立刻想到,打小时候起就听自己家老辈人诉说过的——高家前几辈男女骄横跋扈作威作福的情景。同时,他也想到了报应这个词。此时此刻,他觉得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似的,又仿佛是命运的一种奇特安排。高家的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前辈们啊,你们又怎会想到,你们的几乎是惟一的后辈人,却以这样一种狼狈不堪的模样,主动到我们韩家来打工讨饭吃了。


当时,他就非常痛快地答应了高步清的请求,让他从自己家的茅厕里往外边起粪。这年头,当地乡下人家的茅厕,可不像城里的那种公厕,可以时不时地用水冲洗。而是要把每一次的消解之物,都要用土覆盖严实,并长此以往地积累下来。当然,也是种地多打粮的特别需要,每年生产队都要求,每家必须造出一定立方的土粪来。由于担心有些人家不肯下苦,队里又将这样的造粪与夏秋两季时候的分粮,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家家的茅厕,为了肥效不任意挥发,不但要及时往里边垫土,达到一定厚度发酵成功之后,还要及时地清理出来,由队里来人量过之后,再派劳力运往农田。


人真是一个怪物,就在韩维民让高步清从茅厕里用背篼往外边背粪的时候,老实说,他并不觉得那仅仅是一个高家的后代,而是在他的生命的周围,还携带者、簇拥着整个高家家族的魂灵。茅厕里的土粪味道特别难闻,说实在点,真可谓臭气熏天。那么,就让高家的魂灵们去老老实实地领受吧。


就在高步清踏踏实实干活的时候,韩维民却坐在远处葡萄架下的一个木凳上,一边看着高步清忙出忙进,一边听着高步清脚步的嘁嘁嚓嚓与呼吸的气喘吁吁。总觉得,自己并非是韩家的一个孤单的生命,在他的身后和左右,正悠闲自得地坐着韩家老前辈的魂灵。他们也都与自己一样,摇着芭蕉扇子,聚精会神地观赏着高家后代为了活命而不得已的艰辛劳作。当然,也是自动还债或自我作践的过程。


高步清每次来这里干过活之后,韩维民都能觉得饭吃得特别香,觉睡得特别甜,就连精神也特别放松,心情也特别愉悦。最早时候,这种情景和感觉,总会让他有些莫名其妙。莫非,自己本就具有着以折磨他人为快乐的丑恶品行?后来,还是他自己想通了这件事情,完全是由于自己替前辈先人们想了一点儿最该想的事情,干了一点儿最该干的事情,便得到了前辈先人魂灵的暗中呵护与抚慰。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正因为高步清抽空来自己家干零活,也认识了自己的妹子韩梅花。妹子自从丈夫去世之后就来到了他家,高步清竟然和她偷偷摸摸地搞起了对象。这件事情,犹如屎盆子猛地扣在了他的头上。一直背着地主家庭成分大黑锅的高步清,竟然有这般犯上作乱的胆量?这种事情一旦弄假成真,自己就成了对方的妻兄,如此社会关系,在这种狠抓阶级斗争的年月里,定然会从根本上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


那次月光下,再次发现他们俩在一起亲嘴,一气之下他便用剪子在高步清的耳朵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记号。他本以为,一经这番刻骨铭心的教训,对方再也不会到自己家来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事过半年多一点时间,对方又到自己家来找活干,讨饭吃了。他怕高步清口是心非,干活吃饭是假,想继续他和韩梅花的关系才是真。否则,怎会这般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为了以防万一,他便打发妹子回到了东山里边的婆家。


今晚,高步清正干得欢实,忽然听到韩家的铁大门响了起来。那声音让韩维民成了被打慌的兔子,急忙跑到西边屋里来,示意让高步清赶快藏进院里的葡萄架下。听到吩咐,高家的后代就像箭一样射向了黑暗。甩下的一路灰尘,仿佛孙悟空腾架过的云雾。躲在修长而茂密的葡萄枝条里的的高步清,倒觉得此处是再好不过的瞭望哨,从黑暗中看外边,一切都会一目了然,仅从来人说话的声音,他就已分辨出来,正是自己所在生产队的队长杜石朴。


“噢,是杜队长啊,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亲家啊,今天你说的那些话,话音没落,就真的出事了。”


“走,到屋里去说吧。”


“不用了。海文那龟孙,伙上一些王八羔子,竟然在梨园小屋里商量如何把我赶下台呢。”


“我说人没换好,你还不信呢。”


“人家带口信来说要和我好呢。”


“你呀,怎会上这种当?”


“开全大队社员会议的时候,你要在上边狠批这件事情呢。”


“你得把名单提供给我。”


“李心秀、海文、马贵——”


“啊,竟然连反革命的儿子马贵也参加了,好哇,是想翻天呢。”


“哎呀,幸亏我多长了个心眼儿。”蹲在黑暗里的高步清倒抽了一口冷气。若不是自己从梨园小屋出来,无疑就会上这份黑名单。


丁凤芹听到了杜石朴的声音,连忙用手理理头发,整整衣服,走出了屋门:


“娃他姨爹,你来了,怎么站在外边说话呢。”


“天黑了,我也没啥当紧事。”


“你实在不进来,我也不让你了。你等着,我给病人带点吃的回去。”


“算了吧。”


“算了啥?都是自个儿的人嘛。既然家里有,你就带上些。”韩维民也急忙劝说。


从韩维民家出来,杜石朴很快发现,此时的天气已有了一些变化,月亮和星星都被云层遮没了。远处的地方,不知什么人燃着了一堆野火,放眼看去,快要炙红了夜的整个胸膛。从野火附近往回走的时候,火光也映红了他的脸膛和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丁凤芹让他带着的两包吃头,在这火光里,颇像两只毛茸茸的兔娃娃,在他的腔板儿两边不时地忽闪着。


这样的感觉,总会让他时不时想起丁凤芹的那一对诱人的***。啊,那样一对丰盈到了颤颤悠悠程度的尤物儿,若是自己真能感觉一番,该有多好啊。唉,说到底,是命里没有那种福份啊。自己的婆姨周凤莲由于一直都有病,就连胸脯也像一片荒滩似的。莫非,女人的那两个玩意儿里,着实蕴藏着能享用它们的男人命运的福分与真谛?就在暗自叹憾的这个时候,他的心头却又掠过了一丝寒意:海文与那伙年轻人的下一步棋,没准儿还要出什么新花样,自己可不怎敢掉以轻心。


就在确定购买梨苗的时候,海文在梨园空地上种植的迟秋菜已经悄然出土,一片片嫩芽儿碧绿得那么可爱,就像他们一伙年轻人的心劲似的。在管理好梨园的同时,他还把杜英英给他专门借来的《梨树栽培与管理技术》的书读了好几遍。正想着如何给队长杜石朴做工作,尽快把老庄子地上的梨园恢复起来,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这天,海文正满头大汗地砌园墙,只见杜石朴领着一位推着自行车的陌生人,快步向他跟前走来。他满以为,是被县城母校来的老师,要动员自己去上补习班。这么认为的时候,他的心里好一阵激动和紧张。仔细打量过之后,却又打消了那种顾虑。看穿戴,倒像一位国家干部;但论长相与气质,却又像是一位商人;随着习习小风,对方身上却散发出了很浓的柴油味儿。看见海文,他连忙打着招呼:“现在,是你看管这梨园啊。”


“这是咱们公社机耕队的领导,陈温让师傅。”正在为来人的确切身份颇费猜测的时候,杜队长向海文主动介绍着。来人也用微笑向他打了一番招呼。听罢杜队长的话,再看看来人的神色,特别是自行车后边捎着的那个麻袋卷儿,海文就已猜出了对方的来意。真可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就在这时,来人用讨好的语气赞颂着他:“看管梨园的时候,还砌园墙,你可真勤快呀!”


“只是砌得不好。”海文很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


杜石朴亲自往墙上砌了一块坷垃:“比我估计得要好一些。”


“我是第一次砌墙。”海文已从他们的神情举止中,感觉到了点儿什么,为了打消对方的非分之想,连忙以平和的语气回应着。


见海文的情绪还好,杜石朴拍拍手上的土向他解释说:“陈师傅想买点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