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1326字
与马存惠和金氏沟通情感、缓解矛盾的两件事,杜石朴做得还算及时,没过几天队上果然就召开了一个不寻常的社员大会。据说,是关系到家家户户的光阴兴衰荣枯和每个人的切身利益的一个重要会议。看得出来,心情最紧张的要数老队长了,他老早就从家里赶来,坐在队部大屋炕上的那个墙旮旯,就连整个身子都包裹在那件旧皮袄里,仿佛一只得了重病的青头老绵羊。
一直等到社员们全部到齐,公社的郭福山书记、大队的韩维民和李同达这才进入了会场,一起走到北墙根,坐在早已准备好的位置上。此时,大家的眼睛顿时瞪着他们仨。满屋嘈杂的声音,也好像让这几位长官一下子全都压在了屁股底下。大概是静得过于突然,真还有那么点儿瘆人的感觉。
或许几位领导也觉察到了会场的气氛有些逼人,有点搞阶级斗争岁月里的紧张和严肃,他们便有意活动活动自己的肩膀,摩擦摩擦冻僵的双手,说着,笑着,并不断地往手上哈着热气。郭福山书记转着肉乎乎的脖子,在会场里瞅了好大功夫,才从炕上的墙旮旯里瞅见了杜队长,赶紧边向他招手边大声招呼道:“杜队长,你怎么坐在那儿呢,来来来,赶快到这儿来!”
“我浑身难受得厉害,坐在这热乎炕上还舒坦些。”他的头在皮袄领子里使劲转动了几下,仿佛一只青头绵羊想用脑袋搔脖子里的痒痒,却又总是不能如愿以偿。杜石朴的心理再清楚不过,刚才自己的回答是推托之辞,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的病痛,只是明显感觉到,向来都挺得很攒劲的脊梁骨,今天不知为什么竟有点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了,就连整个人仿佛都已有了立马垮成一堆泥的意思。
会前他曾抹下脸皮,低声下气地在马存惠和金氏两位举足轻重人物身上下过一番功夫,但心里却一点谱儿也没有,也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一种苍白无力和底气不足。甚至认为,即使他们两个人都替他这个队长帮腔出力,这次大家伙儿也不会饶过他。更何况,那两个人不一定就会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一切都是漂在水上的葫芦,没有一点稳定的迹象;一切都是做梦娶老婆,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韩维民也没有想到,以往那样有刚、有性、有气魄、有能力,那样能呼风唤雨的亲家杜石朴,今天竟然垮得啥都不是了。由于他们之间还隔着很多社员,就想在别人发现和感觉不到的情况下,给对方递上一两句有启发性和鼓把劲的话。具体表达的时候,却又怎么也掩饰不住了自己心中的怨气:“不行不行,讨论有关你们生产队前途命运的大事,身为一队之长,你不来主持会议怎么行?”
“如果你们非要让我下炕坐在那里主持会议,我就得请病假。”杜石朴又一次拒绝了领导的邀请。在他看来,哪个当过官的人,没有“官瘾”,没有想借助那种威风的需求,没有想享用那种滋润感觉的渴望啊?可不是么,在台上洋洋气气地坐惯了,偶尔撤到下面来,别人在台上慷慨陈词,自己却像三孙子乖乖地竖着耳朵聆听,心里自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应乃至屈辱之感。
然而,他还哪有那么大的勇气去主持这种会议呢?他的目光早就告诉了韩维民——海文和他周围的一伙年轻人,个个都焦灼难耐得在地上踏着蚂蚁,眼睛里时不时都朝他这边射来轻蔑而又幸灾乐祸的光芒。完全是一种跃跃欲试想推翻以他为首的生产队领导班子的架势,完全是一种迫不及待想篡夺生产队领导权的样子,完全是一种想立马借助生产队的领导权去施展他们那自以为是的人生抱负的狂妄姿态。
又是老一套,念文章,三个领导轮着念。其实,对农村即将出现的新形势、新趋向,人们早都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精神实质。他们呢,好像在交什么差,卸什么担子,又好像在搞什么排场,走什么非走不可的过场。一个劲地念,一个劲地做画蛇添足的解释。公社郭福山书记和大队李同达念得还算比较顺畅和入耳。轮到韩维民的时候,结结巴巴错字连篇,甚至就连撰稿人写在讲话稿下边括号里的接下页的提示也给念了出来,惹得整个会场都炸开了锅。
总算熬到了讨论的时候,公社郭福山书记说,这次十三队被定为整个秋堡县的试点之一,这个机遇确实来之不易,是海文他们一伙年轻人联名向上面多次申请,才盼来的。特别是郑县长,为这件事操了不少心,说了不少话,出了不小力,当了不少风浪。因为,也有不同观点,认为由于种种历史原因,致使这个生产队的基础,已经差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一旦搞不好,就会愈发不好收拾。
或许是郭福山书记觉得气可鼓而不可泄,又加重语气强调说,但我觉得,后面的这种观点过于消极,没能看到大家的潜力之所在。正因为这个队的问题比较复杂,基础比较薄弱,才更需要抓住这个历史机遇,闯出一条充满希望的新路来。希望大家能畅所欲言,看看这个试点究竟怎么个搞法。既然被确定为试点,就说明没有什么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要靠大家出主意、想办法。搞好搞坏事关重大,对整个梨花湾大队、梨花湾公社、秋堡县,乃至全省的农村怎么个改革,都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依我之见,还是先让杜队长说一说的好。”郭福山书记的话音刚落,韩维民迫不及待地启发说。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想让亲家杜石朴赶快控制整个会场的话语主动权。要知道,今天这种完全没有现成搞法的大会上的发言,可不同往常,只要能把话说到关键处,立马就能营造会场气氛和引领会议走向。再好的点子,如果藏着、掖着拖延到最后,当一切成为定局的时候再贡献出来,就会成为马后炮,一文不值,狗屁不如。韩维民又怕别人会指责他们是亲戚关系,又急忙指出了这样做的道理,“因为这个队上的蹄蹄爪爪,他最了解。”
“我看呀,就我们这个队来说,不分开当然要比单家独户干好一些。”杜石朴本来不打算说话,想先听听众人发言的势头,再考虑自己怎么做才比较妥当。哪想到却被亲家当头对面地逼上了劲,当然他也感觉到了亲家的焦急心情和深远用意,不得不立即响应。还不知上面要把这个队搞成什么样的试点呢,他最担心的是怕搞成马华庄上那样的情景,就想先入为主,“大家都知道,咱们队的田地分散、远迢,也大都瘠瘦,如果撕零掰碎,每户分到的田地差不多会有一二十个地方吧,往后耕作和管理起来,肯定没有以往大集体的时候那样方便和省心,那种操心费神、跑冤枉路和受窝囊苦的难过劲儿,咱们每一个人都能想象得出来。”
他怕众人不信,又补充道:“再说,那样一来,可不像过去,全队只需一个饲养员操心所有的牲口就成,每家每户都得抽出人力和时间来,伺候为自己家干活出力的牲口。总的,田难种,事难办,还增加了不少婆婆妈妈一类的麻烦。大家都知道,被招到东山里当倒插门女婿的马华,前些日子就积极带头申请,在他们庄里搞了这样的改革。听说有的人家,卖了口粮买骡子,由于不懂得怎样操心,结果没过多少日子,那骡子就被耽误死了。买的时候花得代价太大,造成的损失也特别严重,眼泪差点都把鼻疙瘩冲掉了,也不顶一丝丝求事。由于没粮下锅,听说又把家里的老人给活活地饿死了。”
杜石朴本想泼冷水,反倒把熊熊烈火猛地点燃了起来,他的话音刚落,海文立马开了腔:“听说毕竟是听说,眼见才能为实。前些天,我和李心秀、马贵、高步清几个人,一起到马华那里考察了一趟。那庄子以前我们也去过,情况也了解一些,总体上要比咱们这个庄子情况好,但也存在着同样的一些毛病。这回却大变了样,人们一下子来了精神,无论就近出工干活,还是到外边扑揽光阴,都当自己家的事去做,一点儿也不像以前那样,你依我靠倒了大家的锅灶。
“要我看,大集体不是不能搞,至少在目前来说,还不具备一些条件。比如,领导的文化状况、思想水平和管理措施。管理可是一门科学,不能只凭想当然和满腔热情,一身的蛮劲或无穷的勇气。再者,被领导者的文化素质和思想觉悟也相当重要。否则,即使遇到再有价值和意义的措施,不理解、不认账,很可能不当回事。比如,上边几乎年年下来人组织的扫盲,还不都是走了过场,大都是请人代考。这说明,人们还没有认识到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性。有一点也很重要,咱们整个生产队的经济基础还相当薄弱,竟然穷得有时候就连给一头牲口看病都没有钱,又怎么能支撑起这样大的一番家业啊。”
海文说啊说,滔滔不绝地说,把马华那里怎样经营庄稼,怎样获取钱财,如何从长远计宜抓果园和住宅建设,最后也还承认,死骡子死人都是确有其事,但并不像杜石朴所说的那样。死牲口,的确是没有经验,刚干完活回来,骡子还在大汗淋漓,那家的婆姨就将它拉到井边,饮了一肚子冰水。老人呢,确实是饿死了,不是无粮,而是得了食道癌。
总之,他以为前进的道路上,肯定会有阻力和坎坷,但不能因此而畏首畏尾、缩手缩脚。他代表十三队的所有团员和年轻人提议,一定要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他看来,是改变这种吃不饱肚子、穿不了展光衣服严酷现实最有效的办法。说穿了,是在大而言之土地国有化、小而言之土地集体化的前提之下,务必要实行的一种充分发挥每家每户——也可以说是每个人聪明才智的各自为阵的最好办法。
吃惯了大锅饭的人们,听说又要包开吃小灶,心里自然有些恍惚和犹豫。是啊,以往那种吃大锅饭的方式,是有不少毛病或局限,尤其收入少得可怜,但有一点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哪怕天塌下来,也用不着自己首先去操心,必定先有队长那个“大个子”几乎是责无旁贷地第一个冲上去顶着。当然,在这样的生产队里,作为普通百姓来讲,即便你想操心,往往也是白操,甚至还会惹来对方的厌烦或没完没了的报复。
海文在老庄子地吃的那份大亏,就是因为他想操那份心,结果又怎样呢?无数的事实早已说明,所谓的队委会,只不过是徒有虚名,无论队长称不称职,基本上是一个人说了算。再说,队委会班子就是以队长为主来组建的,谁不听他的话,就可以立马换人。长此以往,社员们自然也就养成了一种坏习惯,自己只管出力,根本用不着动脑筋去想干得对不对,有无收益。说穿了,只充当了一种能说话的驯服劳动工具的作用。
一旦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从自己的心上过,手里过。要打破原来的生产方式和劳动习惯了,自己能行吗?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自己该朝哪个方向走,才不会误入歧途。起先听了杜石朴的话,不少人都开始担心,单家独户的确很难抵挡各种困难与风险,尤其是各种意想不到的自然灾害的打击。这阵听了海文的发言,又争着、抢着表态说,一定要向东山里马华那庄子学习,即使再有困难和风险,总比坐以待穷、坐以待毙强。
“唉,两眼一抹黑的百姓们哪,啥时候你们才不随风倒浪呢?”张佐铭坐在离杜石朴不远的地方,听了众人的这番话,在心里暗暗责怪着。也就在这时,忽然发现老队长杜石朴正在那个墙旮旯里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连忙清了清嗓门说:“我认为杜队长的话完全在理。谁不生养孩子,谁就不知道肚子疼;谁不当家,谁就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谁不亲自当队长,谁就不知道事业的来之不易。过去我们这个庄子,吃够了瞎折腾的苦,乱搅合的亏,这次再当试验品,小心把这丝乏命也给作践没了。”
就在杜石朴发言过后的那个空当,马贵本想迎头痛击,可话碴却让海文接了过去。现在发现张佐铭和杜石朴一唱一和,赶忙不依不饶地挖苦开来:“有些吃人贼,是众人的血汗还没吃够呢,所以还强调说,那样的大锅饭好,还想如同以前那样瞒着众人吃吗,告诉你们,墙上挂帘子——没门!那种美梦一去不复返了,那种傻瓜谁也不会再去当了!若要不信,马上承包开来看看,有些人肯定连自己家的庄稼都务劳不出名堂来,还厚着脸皮在台上装大象呢?”
“搞就搞,谁怕谁?牛不抵来犯之牛是个松尻子牛!你尕娃说话嘴头子放干净点!分开之后,别人比不过,我总比那些靠耍鬼卖俏和用笔头子剜算人的人强吧?”还没等张佐铭反驳马贵的话,杜石朴再也忍耐不下去了,竟然将会前自己曾低三下四所作的那些努力,全都抛至脑后,霍地一下从墙旮旯里跳起来,撂了身上披的那件皮袄,红着眼睛,指着马贵嚷嚷开来。看那架势,好像随时都有破罐子破摔的可能。
之所以如此恼火,是马贵话中的那种连讽带刺,他承受不了。那意思是说,生产队没搞好,是队干部搞了贪污腐化和官僚主义。他当然清楚,其中有指责张佐铭的意思,但人家仅仅是个副队长呀,自己才是最主要的领导,是千辛万苦者,也是挡风堵浪者。如此这般当着几位重要领导和大家的面,卷在一起骂的用意,分明是把他俩当成了一类货色。但平心而论,他当队长多年来,不论本人还是自己家里,从未沾过队上的一丁点儿便宜,反倒赔钱财,毁名誉,丢性命。
杜石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通气话,竟然起了反作用,有相当一部分人随在他的后面,纷纷表态。说还是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好,就按马华庄子里的方向和办法搞,起码是最真正、最直接的多劳多得和不劳不得,不像现在这种责权利特别黏糊的“众人的老子死了没人哭”。当事情已成定局,他不禁又后悔起来,心里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是一个经不起别人刺激的家伙,一个没有坚定立场的窝囊废。
接着讨论芝麻绿豆官们的事,李心秀代表团小组提议说,干脆也像马华那庄子里的办法搞,精减杂七杂八的职位,再不干那种龙多天旱的窝囊事了。多一个位置,就会给社员多增加一份摊派。只设一个队长,也可以叫组长吧,再配备一个会计就行。对于他们的总体建议,几位领导都点头称是,众人也一齐称赞。至于叫队长好,还是叫组长好,经过一番争论,觉得还是叫队长好。一是大家都叫习惯了,再者与外面联系业务的时候,组长的称呼太拿不到桌面上去了,那样反而会因小失大。
这一仗较量下来,是海文他们占了上风,杜石朴发现个个年轻人的脸红得就像刚下过蛋的母鸡,有几个青年人竟然时不时地朝他飞来蔑视的目光,似乎连他们外奶奶的家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了。他不得不重新披好皮袄,再次缩回到那个墙旮旯。由于大动了一番肝火,那副嘴脸愈发显得灰不溜秋,仿佛一件出土文物,就连眼睛也成了两个黑窟窿,若想发现眼仁究竟在哪里,还得认真打捞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