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光阴逼人(2)

作者:查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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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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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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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026字

母亲耐心地解释说:“妈也不是有意拉你们的后腿,你哥刚从梨园回来,正在气头上,不适合去。即使他愿意去,妈也不会答应的。一个大男人,又是高中毕业生,背着这样一些东西到街上去买,咱们全家人脸上也挂不住。再说,你哥暂时也不适合到队上去看杜石朴的眉眼。可是一大家人,没一个人在队上干活,人们保准会说闲话。所以说,我不得不到队里去劳动。”


“等过些日子,有了空再去卖吧。”海霞委婉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母亲就像欣赏着自己刚刚绣好的一朵花似的,一边仔细打量和感觉着刚刚扎好的一把高粱穗子笤帚,一边说:“这两年光阴紧啬,‘猫吃浆糊——光在嘴上打抓窝’,没给你哥做过一件衣裳了,那件蓝学生服,本来就已经洗得透了亮,今天往回背铺盖的时候,他也不好好防范,又把肩膀和脊梁都压扯了,到人面子处,马上就没有了穿着,卖掉了也好给他买件的确良的褂子。一个大男人,又是轰隆闪电的高中毕业生,咱们不能让他做人太为难。”


母亲的话,让海文的脑海里立马像是蜜蜂惊了窝,嘤嘤嗡嗡响声不停,心脏也仿佛被什么人用力撕扯着。他想高声呼喊,让她们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自从长这么大以来,尽管从未穿过一件什么涤纶、的丝或的确良之类的衣物,但他也不想让她们以这样的方式和代价去换取它。


真的,过去上学的时候,他确实害苦了她们。按理说,无父之家长子就该挡风堵浪。可他非但没能尽职尽责,反而又将养活自己的负担全都撂给了她们。那时,给他安慰的,是有朝一日功成名就的感恩报答。哪想到,以考取大学为手段想达到的目的,却成了一个泡影,一个玩笑,一种嘲讽。


现在,他回来了,当然与考试落榜有关,但也可以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要回到这个庄子里来,尽一个当儿子、当兄长和当村民的本份的。没想到,时至今日,还在累害她们。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累害得更加厉害了。他再也忍受不了她们的这种牺牲,他甚至觉得,她们的这种牺牲,就是对他的最大漠视、轻蔑和伤害。


他想高声吼喊,堂堂一条男子汉,竖起来一根,能擎天立地,横下去一条,能挡风堵浪,为啥天天出工,甚至夜以继日地出工,非但不能赡养老人,扶携姊妹,就连维持自身的生计,也成了极其艰难的事情。这种情景,如果说给另一种环境里的人,又有谁肯信?也许还会认为,是他在造谣生事。


可他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思维仿佛已经凝滞,嘴巴和脸上的神经与肌肉时不时地抽搐着,就连本来好端端的嗓子,仿佛也让这突如其来的痛楚整治哑了。他再也没勇气进屋了,连忙转过身往院门外走去。他盲目地走着,是白天还是黑夜,是什么样的道路、哪方个向,竟没一丁点儿心思去理会。


就在这种时候,他又想到了郑世文一家。小郑的母亲是县广播站的记者,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大好些岁,可她却年轻得让人吃惊。若用不尊的比喻,自己母亲的脸是粗糙的沙枣树皮的话,那么人家的脸,就是一盘温润无比的月亮。自己母亲的手指,是可以刮破皮肉的一根根刺条子的话,那么人家的手指,就是一根根鲜嫩而又散发着刺鼻香味儿的葱白。不知底细的人,或许会把她们看成是年龄相差悬殊的两代人。


世文母亲的神情里,从不见像自己母亲那样的沉重,而总是那么洒脱;世文母亲的性情里,从不见像自己母亲那样的木然,而总是那么明快;世文母亲的的情绪里,从不见像自己母亲那样的忧虑,而总是那么快活。当然不是他有意要这样来对比,而是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就连俗话也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并非他看不起自己的母亲,而是时时都在为自己的母亲着急和心疼。的确,都是母亲,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世文母亲那样,轻松愉快地生活呢?


夏季下班回来,她穿一件湖蓝色的裙,陪着大肚皮丈夫,携着小巧的女儿,到县城旁边碧水湖沙堤上的绿荫里散步,有时还租一条小船。女儿在船首,用碎碎的手儿拍着水;她居船中,舞动着双臂,婀娜着腰肢,荡着浆;丈夫呢,稳稳地坐在船尾,双手捧个口琴,望着妻子那很有魅力的身姿,按照她运动的节奏,伴奏着清水绿风样的音乐。


冬天,若逢星期天,她穿件雪花呢大衣,蹬上黑长筒靴,披一条绿围巾,坐在丈夫驾驶的三轮摩托上,带着小狗和长枪,到东山深处去狩猎。当丈夫射击累了的时候,她斗胆地放上几枪,嘻嘻哈哈地过一阵瘾。女儿呢,留在托儿所,由阿姨们教课文,教作画,教唱歌或教弹电子琴。


都是一样的人,为啥会有这样大的区别,为啥会有如此不同的命运?继而,他又埋怨起了那些批改高考试卷的老师。应该承认是自己的水平差一些,然而你们也太冷酷无情了吧,太有些欺负人了吧,太有些溜肥坑瘦了吧,洋洋洒洒几十张考卷,难道就连几分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尤其是语文试卷之中的作文,与政治试卷之中的发挥题,谁都知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谁都知道就连阅卷人当时的心情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敢说,同一篇文章或同一道问题,认识水平、欣赏角度,乃至速度不同,都可能会得出不同的分数来。


这种比拼,并不像体育赛场上的那种一决高下。比如,射击比赛,打了多少环,就是多少环。比如,跳高和跳远,是多高多远,就是多高多远。再比如,各种各样的赛跑,跑了多少时间,就是多少时间。的确,那些都是可以精确计算出来的,无论输与赢,都让人不得不服。而这种考试,却有着相当大的人为和碰运气的成分。当面对自己这个倒霉者的文章或问题的时候,简直就像杜石朴时常报复社员的那种“松紧尺子”。


思来想去,最后他又想到了命。看来,自己也就是这样一种考不上的命。本民族人最讲究伊玛尼,伊玛尼是阿语的音译,也即信仰。据上年纪的人说,但凡本民族人,只要失去了伊玛尼,就不会有什么好的时运或结局。莫非由于自己在学校接受唯物主义教育时间过长,有时竟连重要节日的上寺会礼也不去参加,使得冥冥之中的真主生了气,才给了他如此严厉的惩罚?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大渠坝上,闸口里的漩涡,时不时哇啊哇啊地吼喊着,清晰而又模糊,模糊而又疯狂,疯狂而又奇特,犹如被切断了喉管的人挣扎时所发出的声音,怪吓人也怪瘆人的,也惊醒了他那恍惚的神志。当意识到刚才的那些思维轨迹时,他又诅咒起了自己,海文啊海文,既然硬心硬肠地回来干一番事业,为啥碰到坎坷又犹豫了呢,又怯怕了呢?你是个懦夫,当初还和人家郑世文打赌呢,纯粹是个没皮没臊的下三烂东西!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先生说得极诚恳,极地道,也极深邃,意思是事在人为。那么,我应该往哪里走才是正道,怎样奋斗才能成功?蓊蓊郁郁的柳秧子,像一幅长长的黑幕布,又像漫漫长夜的什么具体设置;默默流淌着的渠水,像一条看不见真实情况的路面,又像有关未来的什么动荡不定或深不可测。莫非,这就是命运用特殊方法给他的回答吗?


再往前走,水声响得愈加激烈了,像是郑世文溜在暗处拍着肚皮咯咯地笑。那次,他们二人耍水时,为了逮鱼而打赌,在自己输得很惨的那一刻,他就是那么笑的。尽管知道对方没什么坏意,但那声音挺刺激人的。突然,前方水面上跃出了细碎的星光。远远望去,仿佛母亲头上过早添出的白发,又好像被老师撕碎的两个妹妹为明天赶集而写的请假条。想到这里,他连忙反转身,向马存惠大伯家走去了。尽管心里很有些不情愿,可还得去讨教走出困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