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7690字
“你怎么不去礼拜呢,都这么大的人了,难怪啥事都想不开,都不顺心。”临出门的时候,马存惠又回过头对海文叮嘱。
大伯的话语和慈父般的关爱,使他猛地想起了昨天后半夜,自己在梦中遇到父亲的情景。老人家依然那么和蔼,把他当成毛头孩子,搂抱在皮袄里,用他那温热的大鼻疙瘩,轻轻地顶他的小熟杏般的软鼻疙瘩,用他的毛扎扎的胡子,很有分寸感地刺挠他的耳轮和脸颊,接着他又往炕上仰面朝天地一趟,让儿子骑在他的肚子上,而后肚子一颠一颠的,还说自己是儿子的骏马呢。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见到过。莫非老人家的亡灵,也为他们一家人遇到了灾难,担心不已、慌乱不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记得母亲说过,活着的人,若经常不为亡人举念和施舍,就会在梦中见到。那是他们过得太孤寞了,才专门给活人托梦提醒的。
是啊,很长时间以来,家里粮油紧啬、钱财乏匮,不要说每月纪念一次的月份没有进行,每年只有一次的年份也是那么冷冷清清,更没能为搭救父亲的亡灵,举办过大一点场面的诵经仪式。惟有母亲在正日子时候,用盘子端些糖茶或烫面香饼,去挨家挨户地舍散。没准儿父亲为儿子忘记了自己,见了什么大怪呢。
想起今天正是老人家去世的月份,他的心顿时勃勃地跳将起来。谁说没有亡灵?在父亲去世的农历十九这天夜里,能那样清晰地见到他,又说明了什么,为什么其他日子没有发生?也就在此时,从庄子南边的清真寺那边,传来了召唤人们上寺礼拜的梆子声,那么清晰而又那么朦胧,那么遥远而又那么临近。
也许正是那种梆子声的提醒,他决定要去上寺,在父亲月份的这个日子里,去虔诚地礼一次拜。至今自己还不太会礼拜,可以随着会礼的人恭恭敬敬地去礼,他知道,这在教门里也是许可的。当然,还可以到那个圣洁的地方,为父亲做一些施舍。当掏遍全身的衣袋,发现只有一枚五分硬币的时候,他不禁有些捉襟见肘的惶恐,也有些酸滋辣味的寒心。
的确,堂堂一条男子汉,到那种众目睽睽的地方,去给父亲做舍散,仅有这样一枚硬币,实在太有些薄啬了,实在太有些可怜兮兮了。当想到梦中看见的父亲的尊容,想到母亲曾经多次叮嘱说,施舍的数量是根据具体家道或个人的总体情况而定的,全在于心意虔诚,他便信心百倍地向那里走去了。
无疑是与过早失去了父亲的家庭环境、长期在学校里紧张而繁忙的学习生活以及偏颇而极端的思想教育有关,以往每次路过清真大寺门口的时候,他总是不敢正眼往里面打量,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一些。一直觉得寺院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严肃而又可怕,依稀里面从没有什么夏季,更无阳光照射进去的可能。就连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们,身上也弥漫着寒气和令人生畏的暗淡之光。
此刻,当他迈着轻轻的脚步,来到它的面前之时,竟觉得它是那么和蔼、慈祥和亲切,门楼上梨花湾清真大寺几个大字,是那么沉着与内向,颇富静穆、浑厚和苍劲之感。从前,他却没有一丁点儿这种体会,反倒觉得当初寺院里操办这件事情的人过于马虎和敷衍,主笔的书法作者过于拙劣和草率。
他本想继续观察和研究一下那几个字的体例,却觉得从寺院里漫出来的淡淡的香云,那么温馨四溢,那么沁人心脾。走进寺院,只见高大而肃穆的大殿,正向他静静敞开着宽阔的胸怀,大殿门口的台阶下边,三五成伙地站着已经沐浴过后正等待入礼的人们。殿脊上的那弯在蓝天背景映衬下的新月,泛着清清亮亮的光辉,宛如刚刚升起的一镰隽美的希望。
发现敲梆子的寺师傅,已从宣礼塔上缓缓往下走着,他觉得礼拜的时辰可能就要到来,但自己却还是个浑浊身子,作为本民族人家的后代,这一点他格外清楚,如果就像现在这样入殿,非但自己的礼拜由于不洁而无法成立,其他干净清秀人的礼拜事宜,也会受到影响乃至亵渎。想到这些,他立即向寺院南侧专供沐浴的水房子跟前走去。令他格外吃惊的是,马存惠大伯好像预先就知道他必定会到这里来似的,已为他准备好了洗小净和大净的一切。
按照自己民族人洗浴的规矩严格地净过身子以后,海文的浑身顿时有了一股清爽之感,心里也一下子亮净了许多。穿戴完毕走出水房子的时候,马存惠见他一对眸子里还时不时地流露出忿怒和凄楚,走过来对他说:“阿丹,我知道你会来上寺的,我知道我的挚友海中山的根叶,一定会到这洁净地方来的。我也知道,我心里的有些话,只有你来到这里以后,说起来才会更有意义。”
“这阵,我也觉得自己清爽了许多,镇定了许多。”
“阿丹,你一定要有自信心。要我看,你将来要比我的两个儿子达乌德和努哈都会有出息。但你毕竟很年轻,经历的东西还不多。从你的身上,我看出了你的正直、勇猛和疾恶如仇等等,其中有生性的原因,也有你从学校的书本和先生那里得来的东西。但你还差些最重要的东西。否则,只能成小器,而很难为大业。”
说到这里,大伯先放眼看看那宽敞的大殿,再看看那弯银光闪烁的新月,最后把目光投向广阔而辽远的前方。海文随着他的视线,一会儿看着那高深莫测的天空,一会儿又瞅着远方的田野和绿树,之后才将目光收回来,看着大伯那深沉、安详而睿智的眼神,想猜出刚才那些话的深刻涵义,就在这时大伯却又接着说:
“不过,一般人都很难做到。我也没有做到,但我渴望我们一起能尽力做到。”
“大伯你指的是啥?”
“人应该具备的两种伟大的品格。”
“噢,哪两种?”
“宇宙品格和宗教品格。”
“至于宇宙品格,我不想只在字面上做太多的解释,什么宇就是‘上下四方,所有的空间’,什么宙就是‘古往今来,所有的时间’等等。我的感觉是,作为人,一定要有开阔的视野和博大的襟怀,一定要具有跨越具体时空的想法、智慧和能力。
“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具备大家气度和大家风范,才有可能具备创新思维和超越能力,也才有可能建树非凡业绩。我所说的宗教品格之中的宗教,也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而是指对所认准事业的超然物外的执著和虔诚,就像真正的信奉者对待宗教那样的执著和虔诚。
“只要具备了这样两种品格,才会自然而然地培育出许多美德来。那许多美德中至关重要的两种,就是宁静与宽宏大量。人只有具备了这两种美德,才能够屡遭挫折而不气馁,备受伤害而不图报复。要像安拉在《古兰经》中谕示至圣所说的那样‘你要原谅,要劝导,要避开愚人’,‘你应当以最优美的品行去对付恶劣的品行……’”
海文好似悟出了点什么,又觉得悟出的那点还远远不够。此刻,礼拜的时辰已到,在一声声唤礼声中,头戴白帽身着黑袍的老阿訇,从寺院北侧的住房飘然而出。海文显得异常从容,恭恭敬敬走上前去,用清秀的手将自己给父亲亡灵施舍的用清水洗过的五分硬币,舍散给了阿訇老人家,并说明了散钱的旨意。待到彼此一起伸开双手做罢有关祈祷的都阿仪式的时候,老人才将那五分硬币交给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寺师傅。
为父亲做过施舍之后,海文的心里顿感踏实了许多,如同亲眼见到了父亲,并觉得老人家已经领受了儿子的虔心敬意。他迈着轻松爽快的步伐,随着上寺的人们走上殿阶,脱了鞋之后,以更加轻快的步子走入了大寺的殿堂。也就在这时,他才发现,大殿里起支撑作用的不少立柱上面,都用隽秀的阿拉伯文书写着赞美真主的话语。大概是被他那求知若渴的眼神感动了吧,身边一位老者立刻用汉语给他翻译了近处两个立柱上的话:给人类幸福的主;给人类恩典的主。聆听过后,海文又分别欣赏了阿拉伯文原作,并用目光和身体语言向老者致以了深深的谢意。
说起来,这大殿也不算特别宏大,却给了他博大的感受。站在地板上,有如站在了地球之巅。森森然然的大殿啊,就像那无限而神奇的宇宙一般。顷刻之间,尘世间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隐退在脚下或身后很遥远的地方,像是看不清了、淡漠了,又好像看得更分明、更真切了。特别是那些恩恩怨怨争争斗斗,都已变得毫不在意、微不足道。
这一切,反倒使他愈发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具体位置。于是,一种神圣的感觉顿时从心底升腾起来,迅速向四面八方扩展而去。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竟然涌现出了一个比自己家附近的那个清水湖还要大无数倍的清水湖。这个湖面没有风,也没有鸟和蚊蝇,更没有鱼儿和虫类,只有月夜一般的幽远、神秘和淡定。
就在这个时候,他不禁为自己以往对宗教的感觉和认识悔愧不已。是啊,是啊,特殊情况下的学校教育,总在一味地夸大宗教的局限性,忽略和否定着宗教在历史进程中的客观性、历史性、文化性和进步性。试想一下,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往,尤其当其他文化光芒还未能顾及到的一些地方,如果不是宗教在积极而从容地惩恶扬善,维持着各种最基本的社会伦理和生存秩序、开拓着人类生命的疆野,抚慰着人们的心灵,真不知那里的人民还要黑暗、蒙昧、焦躁和痛苦到怎样的地步呢。
意识到了这么多,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位对宗教有了入门感觉和宽容情感的青年,还不像马存惠大伯那样,很坦然地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本教门的信奉者。他不想如同一些人那样,常常为了个人的一些特别功利的目的,总会把自己标榜的很宗教,而是想借助宗教里面那些特别能成全人的乐善好施、宽容大度和超越一般时空概念的积极因素,来成就自己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