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华皎洁?(1)

作者:查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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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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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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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66字

看管梨园之后,海文才渐渐觉察到,事情并不像他原先想象得那么简单。若从体力方面讲,这种农活,的确要比强壮劳力所从事的那些苦活累活轻省得多,当然可以认为是队长对自己的一种照顾,甚至也可以说,是很多人想干而得不到的一个岗位。但从精神方面来说,却有不少苦闷。按回队的本意,自己是要和庄上一些人,起码是那些年轻人,团结起来干一番事业的。为了实现那样的理想,自己就该主动去接近他们,而现在却只能见到来给自己送吃喝的家里人。


庄里的人们最近在想什么和干什么,他不知道;社会上有什么新鲜情况,他更是不清楚。甚至就连最亲近的马存惠大伯一家人,这几天都在想什么和干什么,他也不了解。自己就像被装进了一个呼不应、叫不响、看不见天日、摸不着边壁的闷罐子。他搞不清这究竟是杜石朴的捉弄,还是看管梨园这种农活本身存在的局限。


仅仅十来天时间,他就已焦躁不安了。也可以说,自己只能起到一个非常被动的劳动工具的作用,与回到队里来的初衷,相距是多么遥远啊。但仔细想来,在这个生产队里,又该有多少人都无不如同自己这样,甚至还远远不如自己这样,时时刻刻、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地被束缚在根本没什么收入的农活之中呢?照这样下去,自己的理想还怎么实现啊。既然实现不了,就该去上补习班,还自作多情和虚张声势地跑回来干什么,更何谈打什么赌。


小屋里憋闷得实在无法呆下去,他就在园子里时不时地转悠。沐照着树的罅隙里透进来的清凉而皎洁的月华,迎着孩儿鼻息一般的晚风,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人间的惬意,同时也想借助这些条件,调节一下自己的烦躁心情。但庄里的鸡鸣、鹅叫、狗吠、马嘶,以及人的一些嘻笑怒骂声,顺着晚风一拨儿接着一拨儿地漫进了他的耳朵,波击着耳鼓,刺激着听觉神经,只是不能亲自目睹和近距离感受。


他真恨不得立刻撂下这种农活,冲出这个貌似被宠幸的牢笼,扑向庄子的怀抱和众人当中去。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看管梨园的责任感,却又一遍遍地呼唤着他,一次次地纠正着他的想法。就在他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而听到前面不远处的树下传来了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他急忙迎上去,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人。这种地方让他最担心的,就是随意闯进园里来,糟蹋树上果实的游手好闲之徒。


“谁?”


“我。”


“你是谁啊?”


“杜英英。”


从那脚步响动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回答,那么轻柔、温馨而又亲切,就像夜的一声声感叹或提醒。真是求之不得啊,他赶快大步迎上去。就在此时,他也一下子想到了“知音难觅”那句话的分量,并且感觉到了实现起来的不易。仅仅是这样一次相遇,其他方面的什么事情都还没顾得上进展,他就已感觉到,那种望眼欲穿的焦虑心情得到了一些缓解。


那天晚上,在东山里的山洞中,以及返回家乡的路途上,经过和海文的一席交谈,杜英英受到了不小激励。毫不夸张地说,从对方的身上,她看到了十三队的未来,十三队的希望。那么执著而强烈,那么信心百倍而不可阻挡。但在此之前,别看自己年纪轻轻,却早已心灰意冷,没有了上进的一点热情。


早些年,她也是如同对方那样的一位热血青年,一位特别有激情的好强女性。可是她的愿望也好,理想也好,在这个具体的生活环境中,与其他有过种种浪漫想法和惨痛教训青年的经历大致相仿,屡经努力与实践,统统被撞得支离破碎了。但那次,海文所说的话,就像一声强烈而又真诚的呐喊,把她从执迷不悟中唤醒了。


以往,她总是格外欣赏这样的话:“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以把人苦木和苦傻。”是啊,人的承受能力毕竟是有限的,过分的劳动强度就连再壮实的身体和顽强的生命也难以招架。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是有感情会思想的动物,而不是钢铁制成的机器,如果不给他们一点点酝酿和释放感情、思考和表达见解的条件和机会,又怎能不成了行尸走肉。但自那以后,她对那句话产生了怀疑。


那些日子里的每一天,她除了料理家务,就到队上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整日里都从事着与土坷垃打交道的苦力活,无论穿多么干净的衣服,等到收工时候,却都变成了黄色铠甲。尽管带着一双破手套,手掌也磨成了刺刷子,就连一个个指头蛋儿也抓挠成了随时都可能渗出血来的红葡萄。


但她的思维却格外清晰,情绪格外亢奋,就连浑身的劲儿,也是一疙瘩一疙瘩或一拨儿一拨儿的,总想跃跃欲试。是那样地怂恿着他的感觉与志向,去寻找能有所建树的途径与可以扎根的土壤。每每想到大有盼头的明天,即使农活再苦,却感觉不到有多么劳累,她总能把它们巧妙地转化成——为实现宏图大志而特意磨练和考验自己意志和能力的种种机遇、条件或能量。


她多么希望与海文一起投入到令人振奋的生活激流中去啊。没想到,父亲却用看管梨园这种农活把海文圈了起来。之前她却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刚刚得知这种安排的时候,她竟然是那么惊诧不止和欣喜不已。总以为,父亲竟然相信了她那以美好愿望为出发点的巧妙设计,才给海文安排了如此轻省的农活。如此一来,海文便能一举两得,在看管梨园的间隙里,还可以读书学习、思考问题,尤其是可以筹划干事业的方案。


难怪爷爷和奶奶一直对庄子里人说,她爹是刀子嘴豆腐心。毕竟是亲生父母,对儿子的了解自然多了一份。这也让她想到了事情的最初,当她告诉父亲,海文想和他和好那些话的时候,他竟然发起了那么大的脾气,可到头来,又能这样宽以待人。现在,她才觉察到,她的父亲可不是一般的父亲,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物。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啊,自己毕竟是嫩了点儿。她能想象出来,海文定然受不了这样的拘束。其实,她早就想到梨园来,给对方一些安慰。可这几天,母亲的病犯得愈发勤也愈发当紧了。屋里几乎一时都不能离开,不仅服侍她吃喝,为她煎药,由于她的行动不便,还要帮助料理生活当中的一些细节问题。


无疑是由于久病在屋,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太对劲了,女儿一时进来得迟,她要么揪自己的头发,要么放开悲声痛哭,总让她受到特别严厉的自责。自己能抽空到这梨园来,多亏了姨妈到她家来看望病人。姊妹俩见面,总有拉扯不完的心里话,就连她出门时专意打的招呼,妈也没往心里去。


“啊,可把你盼来了。”


“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了个瘦猴猴?”


“能活着见到你,也算是命大的。”


“这么危言耸听啊!”


“完全是真实感受。”


“没那么严重吧?”


“简直像个监狱,快把我圈疯了。”


“总不是猴屁股坐不了龙凳吧?”


“不信,你来试试。”


两个人坐在梨树的一根枝干上,沐浴着晚风,欣赏着渐渐敞亮了襟怀的月色,相互谈论着最关心的话题。她递给他一个小饭盒,海文非常感激地用双手接过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接受别的女子亲自送到手的食物,与自己家里人送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让人深深感动而又特别不好意思。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股新鲜的香味立刻扑鼻而来。他连忙拿起筷子来品尝,原来是爆炒鸡肉和新鲜米饭。


很长时间以来,她家都没动过一次荤腥了,医生说病人需要好营养,光吃苦药怎么行?今儿姨妈来了,家里没啥好招待,爹把下蛋的一只老母鸡宰了。妈呢,向来都是这样,别说独吞了,即使给多些,也会咽不下。于是,老老少少每人一份。她就把自己的一份,给海文热热火火地送来了。尽管没舍得亲口尝一下,但看着他吃得格外可口,心里顿时有一种特别满足的幸福感。显然,海文还不知对方没吃。即使如此,也有些过意不去,端着饭盒问:


“你吃过了么?”


“吃过了,在家里吃了好多呢。”


“干脆,咱们两个一起吃吧。”


“不用了,那是专门给你留的一份。”


“英英,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本来,他真想与她谈谈他们俩如何相好的话,毕竟很多天没见面了,山洞篝火前的一幕幕,总会时不时地在她眼前浮现或梦里重温,挺启发人,也挺撩逗人的。也总会让她觉得,自己和对方的恩爱关系,或许只能在干事业的过程中建立和完成。然而,眼下又不得不赶快打消那种念头,抓紧时间言归正传。当饭快要吃罢的时候,海文向她提出了请求。


“啥事?”


“你帮我在庄里找一些年轻人,让他们到这里来一趟。”


“干啥?”


“一起商量商量,看以后到底该怎么干,咱们总不能就这样死受穷吧?”


“那好,我现在就去。”


杜英英接过筷子和饭盒,一溜烟地走了。没过多大工夫,就领着马贵、海兰、李心秀、高步清、张丽丽一行十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来了。见到他们,海文顿时眼前一亮,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也不知该先握谁的手才好。他让他们都到小屋里去,可他们却说,大家本就心烦神躁,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小屋里,更是难以透过气来。


他急忙从小屋附近抱来些干爽净亮的柴草,撒在树下一块比较平整的空地上。几个年轻女性,却又觉得黑灯瞎火和小伙子们坐在一起,伸腰拖胯地太不雅观,再说一旦让局外人看见,难免会说三道四。于是,有的靠着树身,有的坐在挨地面近些的梨树的枝干上。


自从马华被招去当女婿之后,庄上年轻人的精神都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一直萎靡不振。似乎个个都成了没父母的娃儿,或掐掉头的苍蝇,走站不定,坐卧不安。不仅庄子和自己的家再也没多少心思理睬了,就连对整个生产队和整个庄子都有了恐惧感。总怕自己往后会被作弄,总想赶快找个安全些的什么地方躲藏起来才好。


这样的日子,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憋屈得难受,大家早就想和海文坐在一起谈谈,抒发抒发胸膛里的闷气。是啊,他毕竟比大家多读了好些年书,再说也很有上进心和远大抱负。只是不敢随便到这梨园来,也不便轻易把海文叫到外边去。他们知道,每当梨有了味道的季节,也是看园人最该坚守岗位的时候。万一出现丢失情况,就会给海文带来为难和麻烦。因为队长的女儿去找他们,大家才放心大胆地跟随而来。


没在一起的时候,大家的心情是那么焦躁不安,总觉得有许多话要一吐为快,而真正聚到了一块,却又感到积重难返,无从谈起。人群静静的,只有树叶在晚风中飒飒作响。若是以往,仅高步清一人的黑色幽默故事,也会逗得大家乐不可支。而今晚他却躺在一个土疙瘩旁边,双手搂着后脑勺,望着树空上边的星星和月亮发呆。那么,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少年时候,他就失去了父亲,随着改嫁的母亲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兰州。起初,继父见婆姨给自己带来了一个方头尕娃,眉眼里全都是欢喜,便对婆姨愈加疼爱。哪知这尕娃不是等闲之辈,一顿就可以轻轻松松吃光吞尽全家人的饭菜。刚开始那些日子,每顿饭都得做两次。没过多久,整个国家的经济困难时期又已到来。毫不夸张地对说,高步清每顿吃下去的,就是别人的一部分性命。


为这事继父三天两头和他妈干仗,说她长得腿长、腰细、秀秀气气,怎么就能生出一个胃口就像牛或骆驼的愣头青来。偷听到为他而吵架的那些话之后,气急之下,高步清拔腿跑出了家门,从此过起了流浪生活。是啊,如此之大的胃口,是无法改变的,若不赶快离开那个家,还哪有母亲的轻松日子可过?在那无论干什么都要讲阶级斗争的岁月里,他时常都会被有关部门的执勤人员当作嫌疑犯捉拿是问。


“你是哪里人?”


“秋堡县梨花湾人。”


“名字呢?”


“高步清。”


“啥,‘搞不清’?”


“这有啥稀罕的。”


“我就不相信搞不清你!”


有一次,他遭到了一位值勤人员的严厉审问。他只能实话实说,而对方却以为他是故意和人家耍嘴皮,不禁拍案大怒。他却没有解释或辩驳。人都不值价了,何况只有几个汉字组成的名字呢?便乖乖地由人家押送到了这里的梨花湾公社。那时公社还设在城郊。经过查问,果真就叫高步清。如此出其不意的结果,就连押送的人也啼笑皆非了。


当走出公社大院的时候,高步清连喊饥渴,两位接管者便押着他到街心清真食堂吃饭,以免闹出人命来。因为在调查中他们也才得知,他是整个县都有名的一个大胃王。再说继父的成份也不是很好,接管者怕放走他,会犯路线错误,于是严阵以待分门把守。半个小时过去之后,还不见他出来,他们已耐不住性子,赶忙到里边找。只见桌上只剩下了碗碟和筷子,人却不见了影踪。二人面面相觑互问下落,都说搞不清。


由于长途颠簸,气急败坏的值勤人员下车之后,急忙去单位向领导汇报情况,不巧和正要出门的领导撞了个满怀,虽说头伤牙疼,还连说对不起。谁知对方却哈哈大笑开来。感觉声音不太对劲,急忙抬头打量,这才发现,并不是自己的上级,而正是他们专程押送的那个家伙。惊诧之余,他们真搞不清对方是怎么回到自己前边的,又怎么会出现在领导的屋里。后来领导才告诉他们,高步清是找他要之前被没收的那些杂七杂八吃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