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0090字
清冷的星光月泽,仿佛铺天盖地的海水,竟然将整个东山都浸泡在里面,若用高级的水中望远镜观察,也许就会洞见,在这个世界里,有几个像猴子一样的人,艰难而又谨慎地跋涉着。他们的身上似乎都配置着吸氧设备,手里也都操持着勘探器具。
的确,那是一种让观察者非常担心的情景。每前进一步,好像都将面临着生与死的严峻考验。那里不仅有深沟险谷,与杂七杂八的凶恶动物,也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不知是造物主为了锻炼和磨砺他们的体魄与意志,专门制造出了这些麻烦和苦难,还是这些人的命运本该如此?
好不容易找到一截宽广平坦地方,他们正打算好生走上一程——那样才不亏为到这海底世界来了一趟。再说,不论谁主宰一切,总该让他们有个喘息的机会吧。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神灵已经打探到了他们心灵深处的这种想法,立马派出了力大无比的狂风,对他们开始了严厉惩治。
顿时,整个海底世界一片漆黑。海水掺和着杂七杂八,一起剧烈地晃荡起来。几只猴子样的人,时而被裹到这边碰一次暗礁,时而被抛到那边撞一回岛屿。哪管头上生出了疙瘩,鼻子和嘴里流出了鲜血。尽管这样,他们也只能埋怨自己的不是:遭再大的难、受再多的罪,也是你们自个儿的事,长着眼睛和手脚是干什么吃的?
将他们整治够了,大概又怕他们会联合大队人马来实施报复。夜,连忙携起长长的黑色裙裙,向着天国逃遁了;星星和月亮见它们的东家跑了,也边眨着眼睛,边溜在主子的屁股后面往回跑。它们毕竟行动神速,竟然赶到了主人的前边。似乎又怕夜不高兴,边跑边回过头来说,它们是早点回去,为主人扫地、抹桌子和准备茶饭呢。
狂风,这阵也灰不溜秋地,拖着吓软了的腰肢和腿胯,蔫蛇儿一般地溜走了。唉,世界呀,世界,好一个所谓的海底世界,起先是那样威严和奇特,此刻竟然变得就连狗屁也不如了。此时,太阳出来了,用那温暖而宽阔的胸怀抚慰着东山,好像要把所有的金子全都给了它。什么意思呢,东山受宠若惊。但太阳却什么也不说,只管眯着眼睛对它笑,真有点莫名其妙。
海文、杜英英、李心秀、马贵等一行八人,头上戴着棉帽,前胸和后背分别搭着水葫芦与干粮袋,腋下夹着铁锹,渐次登上了离家二十多里路的驼峰岭。沐浴着这暖融融的阳光,几个人都乐了,随着面部肌肤的运动,附在脸上的沙粒酥酥地往下落。他们清楚,这可是近处最高的一座山岭,站在顶颠环顾四周,处处是黄沙的杰作:有馒头,有鸡蛋,有海参,有鲸鱼,有胸脯,有屁股,有云的凝固,也有海的像征。真不敢想象,在昨晚的狂风中,它们都是些什么样子?
极目西天,黄河在远处由南往北缓缓地流淌着。此刻,几位梨花湾人颇有些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的感觉。什么跋涉的劳困,被折腾的屈辱,以及心中的忧愁,全让大自然展示神奇魅力与无穷奥秘的气势驱走了。李心秀指着东边的一个山壕笑着向大家高声说,哎,大家快看啊,前面不远处就是咱们的银行。于是,人们又腆着肚子,向那边走去。仔细想想,他说的又怎能不是实情?此行,他们正是为了获得养家糊口的钱财而来的。
分红大会结束以后,杜石朴决意要按会计买胜公布的账目,让海文一家给张佐铭支付杂七杂八的款项,并且分厘丝毫也不能拖欠。而海文一家全年的收入,又是那么有限。既然出不起,杜石朴便不许给他家一粒口粮。海文深深知道,马存惠大伯和其他人家的相助总是暂时和有限的,要想生存下去,就得靠自己奋斗。
然而,眼下却是场光地净的季节,想找到哪怕一点点糊口之食,都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山里马华得知这种情况,给海文家捎来了一些荞麦面和老黄米,也还把海文带到东山里,亲自给他治疗了一段时间病痛。在给海文煎服中药的同时,兄长还特别注意调节他的饮食。他最爱吃东山里的甜食,兄长却偏偏给他忌了。
海文正觉得莫名其妙,马华却告诉他,那几样食物糖分大,吃多了会使脾气容易暴躁。马华让他食用的,却是动物内脏、豆类、多叶蔬菜、家禽等等,并且提醒说,这些都有助于减轻烦躁与沮丧情绪。直到痊愈之后,才让他返回了梨花湾。其实,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全家人一直依靠别人接济怎么成,再说这样下去也会把马华拖垮的。
他也没有忘记,从山里归来的时候,马华亲手送给他的那几样吃食:鱼干、笋干、油炸萝卜和辣椒。每一样都不算很多,而每一样都包裹得那么精致。之前从马华的医疗日记中海文就已得知,这几样东西对提高人的勇气有一定作用。看来,兄长的礼物该是多么意味深长啊,自己真该不负厚望,像他那样勇敢地生活。
尽管队长的职务被撤掉了,可马华的心劲却没有减弱,依然带着一些信任自己的人,趁着农闲的时候,就地取材赚大钱,什么抓发菜啊,什么挖甘草啊,什么打麻黄啊,什么烧石灰啊,什么烧砖啊,什么给建筑单位拉石头、筛砂子啊,真可谓是靠山吃山。许多人家的日子,很快由此红火起来。他能感觉到,兄长创造新生活的精神和勇气,宛如一条地下河,地面上不许流淌,就到地的深层冲出一条生路来。
从东山里回来以后,海文带领众人致富的信心更足了。当然,想掌握权力的雄心也更迫切了,乃至到了几近疯狂的程度。对于十三队的那种冠冕堂皇而又半死不活的所谓正宗权力,自己虽然没有得到的任何门路,也没有把握的所谓资格,但没人能打消他设计人生、把握自己命运的信念。再说,那种权力的本事再大,也不便干涉他暗地里鼓舞人、启发人和带动人的具体行动。
他立即找来聚会小组的年轻人,推心置腹地开导大家说,多年的实践早已证明,仅凭在生产队里非常有限的劳动收入,要想过上好日子根本不可能。大家应该立即行动起来,像山里马华那样,想办法开创能过上好日子的新领域。眼下天气寒冷,但山地还没封冻,可以合起伙来,上山挖甘草。至于队里想扣什么工分和粮食,就让他们去扣吧,反正也是那么一点点。想扣什么大帽子就让他们去扣吧,只要开过年农村形势有了好转,没准儿所有的报复都会随风而去。
刚来到目的地,大家就分头行动起来。李心秀知道,海文从未受过这份重苦,别看开头时候决心挺大,万一所得十分有限,肯定会影响他和大家的情绪。于是急忙手握铁锹,边挖甘草边给他传授经验。听罢来,海文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没想到,这种似乎只凭苦力的活计,还有如此深奥的有关色泽、形态和生长环境的学问。
二人在一片土质较硬的坡地上,挖起了竖生着的“榔头草”。也就是说,这种土质里生长的甘草,即便是中间和下边部分也大都是直立向上的。换言之,坚硬的质地可以制约甘草的根系向四处发展,却抵御不了生命的问世能力。海文立即选了一株老草的秧子,费了不小气力挖下去,却只是筷子粗细的一条嫩根儿。他开始畏难起来。是啊,照此下去,今天的收入,又该与生产队里相差无几了。
他不服气,又连选几棵颇像老草的秧子挖下去,却一根更比一根细。他以为自己没能把李心秀的经验领会准确,又匆匆赶过来向他请教。却发现,李心秀已经挖出了好几根大拇指粗的“榔头草”,加起来大概足有好几斤重。他拿起其中的一根,仔细打量这种榔头草的秧子,却与自己先前认准的没有多少差别。此情此景,让他新鲜过瘾,又疑惑不解。
李心秀本想再给海文讲述得更具体、更到位、更准确一些,也许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缘故吧,竟然什么话也表达不出来。当然也是事出有因,多年来,队里的收入一直低得可怜,自己每次到这里来,总能带些慰藉回去。经过无数次的艰辛实践,他竟然具备了一种好似庄子在《养生主》里所述及的那种游刃有余的本领,说白了,就是往往仅凭自己的感觉或本能。
“这可怎么办?”
“咱俩合作吧。”
“只能单独干的苦活,怎么合作呀?”
“但凡瞅准一根好草,我挖上半截,你挖下半截。”
李心秀清楚,海文的身子本来就瘠瘦,来时的路上精力就已耗去了多半,剩下的一少部分,恐怕也让刚才的那阵蛮干挥发得所剩无几了。照这样下去,不但损伤对方的积极性,也会影响大家的情绪,尤其他毕竟是开拓生存领域的发起人。他的情绪如此沮丧,必须立即改变方法。思索过一阵之后,便决定自己只承当选草任务,给海文打开良好局面之后,对方只管接着深挖就成。
感觉到李心秀为了鼓励他这个新来乍到者,竟然不再考虑个人的劳动所得,海文正在感动不已,却又发现对方挖出的几个半截坑里,裸露出的都是大拇指一般的粗草,便有了一种拼命的劲头。不一会儿,头上仿佛架起了蒸锅,好一片雾气腾腾。在远处挖甘草的杜英英,一直担心刚刚痊愈的海文抵挡不了这种苦活的折腾,时不时地向这边观望着。发现他竟然如此下苦,连忙赶过来提醒,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并且把手绢递给他擦汗。
她对李心秀说,看来这里的土质太硬,这样干下去,很快就会累垮海文的,还不如到她那边,专门去挖那种横向生长着的“串草”。那里虽说底土坚硬,表层和中层却是黄沙。觉得言之有理,李心秀就和海文一起来到了杜英英所说的地方。由于三人齐心协力,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条颇像战壕似的深沟。然后,三人全部站在里边,边瞅着沙墙上裸露出的草秧,边顺藤摸瓜地挖过去。
由于需要倒土移山的真功夫,没多长时间,海文已将棉衣撂去,就连穿着的蓝布衫也布满了汗碱花纹。被汗渍沾在脸上的沙粒,在阳光下时不时地反射着细碎而微妙的光芒。杜英英见他苦成了这般模样,不停地劝他注意歇息。海文哪里肯听,只要发现好草,总是没命地出力,要么用锹长驱直入,要么干脆用手顺藤摸瓜。
刚到晌午时分,每个葫芦里的水都被喝得一滴不剩了。李心秀清楚,对于出大力、流大汗的他们,水该有多么重要,简直就像机动车离不了柴油或汽油那样,一旦没有补给,就会立马熄火。他便吩咐海文和杜英英原地歇息,自己到附近的地方察看一下。海文和杜英英的胸膛里都仿佛燃着了熊熊火焰,身上也酸软得没了一丁点儿力,两个人正拄着锹把喘气,却听到附近传来了响声。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匹骏马和一峰骆驼从眼前的沙坡上跑了过去。骆驼的蹄掌受力面积大,非但步履轻盈,也还遥遥领先;而野马呢,蹄掌比骆驼小得多,总是陷进沙坡,几次还险些栽了跟斗。过了沙坡之后,是一道被山洪冲出的石子沟,由于骆驼的蹄掌比较软,一直被硬度极强的石子硌得生疼,速度迅速减缓下来,也还连连打了几次前绊;那匹骏马,却仗着蹄掌坚硬,从容而又得力,一溜烟地朝前跑去了。
呆呆看着的二人,心里不禁感慨万千。杜英英若有所思地抒发着自己的感受:“世界啊,你的深奥,莫非正是基于这种奇特的安排与造化。你的成熟,莫非正是意味着给世间万事万物数不清道不尽的坎坷?”其实,在酝酿这番感慨的一刹那,就连爹娘干预自己婚姻的事情,她都没有放过。
海文也感叹着:“让我最感动的,是一对富有冲击力的生命。在它们的面前,一切的安排、造化和坎坷又算得了什么?”他的述说意味深长,针对事业,又指向爱情。是啊,若把他们此次的行动,看作向生产队的所谓正统权力的一种挑战的话,当得知她妹妹放寒假可以照顾有病的母亲,他约杜英英—起到这深山野谷里来,又无不是对传统婚姻观念的一次有力冲击。
休息的时候,杜英英见海文躺在沙丘上,连忙走过来躺在他的身边。就在这个瞬间,她立马感觉到了如此动作的非凡性质,与以往曾有过的拥抱和亲吻全然是两码事。算是一种休息,却有了一种委身于对方的想法。也正是这个大胆而新奇的举动,让海文顿时感觉到了二人生命之间的全新意义。
女性啊,你是男性生命领地的月亮、净土和清泉,你是成全男性生命的一种特殊生命。虽说走了那么远的艰辛路,吃了那么多的艰涩苦,当她把自己的身子、性命轻轻地挨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身子和性命顿时变得生气勃勃了。光阴顷刻间变得如此富有鲜嫩鲜嫩的意义,人生顷刻间变得如此富有博大的空间和深刻的内涵。
海文缓缓拿起了杜英英放在他胸脯上的长辫子,就像欣赏世上最绝妙的诗作似的,一字字、一行行地领悟着,那么痴迷,那么忘我,仿佛陶醉了,又仿佛被那美的造化惊诧得眩晕了。啊,世界上最美妙的享受,难道都属于多情尕娃的么?而她,也从对方的这个妙不可言的举动中,与男子汉的鼻息里,乃至整个生命气息中,体味到了二人相爱时的新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