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8060字
梨园被盗的情况,已多次给上级领导反映过,得到的回答却是,今年的收成已接近尾声,解决与否都意义不大,等到明年再作考虑。而反映问题的他们,却反倒被对手说成是诬陷好人,就连做得正带劲的贩梨生意,也被诬告为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没过多久,他们不得不回到了队里,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的确,如果没有那次外出赚钱的体会,或许依然如同过去那样无奈和麻木,但正因为有了那番经历与可观的收入,就觉得目前的日子尤其难熬。
再将这件事情与亲眼见到的山里马华庄上的情景两相比较,海文立马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以往,也就是在杜石朴多次报复他的光阴里,真心地说,他对这个生产队的权力最切实的感觉,就是蔑视或仇恨。而现在,反倒是渴望,算是有了野心也罢,还是想篡夺权力也罢,他都不在乎这些看法,因为生活已经毫不含糊地告诉了自己,有没有这种权力完全是两码事。
说到底,它是一种平台,也可以说是一种工具,乃至一种武器。没有它,自己的愿望就不能顺利实现,即使再好的买卖也难做成;没有它,再坏的人也无法管制。看来,在咱们这种体制的社会里,作为一位胸怀大志者,至少要看清楚它,并学会借助它。海文当然知道,得到这种权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决心已定,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秋天的晚风轻轻地吹拂着,被霜打红了的梨叶一片片悠悠然然地往下落,洒在了人们刚挖过的梨园的土地上。渐渐,整个梨园到处都铺满了这样的树叶,惹得天似乎也有些眼红至极了,猝然间将晚霞洒满了万里长空。若站在远处朝这里观看,真是再美不过的一番景致——下面是实在,上面是虚幻,中间疏疏朗朗飘摇的,是实在与虚幻的媒介。整个梨园,成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以往收工时候,杜英英总会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她那窈窕身子的背后,总会甩着一双摄人心魄的长辫子。没错,它曾勾起过多少上岁数的人们对逝去岁月的美好回忆,它曾甩出过多少孩子们对未来的向往,它也曾拴住过多少男青年们热辣辣的目光和狂奔乱跳的心啊。
然而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贼溜子”这样做的目的,是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的俊俏身子呢。持有这种看法的人,肯定没留意队伍的最后边——每当她那长辫子在人们的面前飘扬之际,海文又总是走在这个队伍的最后面。一个在前面领头,一个在后面压阵,到底是这支队伍的二位特别管理者,还是二人在以一种不曾吐露予人的方式捉什么迷藏?
今天收工的时候,杜英英却一破旧例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边,究竟是梨园那美妙的景致吸引了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当然,此时梨园的美妙景致,至少会让一个爱美的女孩子很多情、很伤感,也很容易浮想联翩。尤其那红色梨叶的悠然飘落,会让她想起自己和海文的那件事情。
记得,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从队部评罢工分回来,她刚走到一块杨树苗圃跟前,就发现翁蓊郁郁的树苗里,藏着一个黑魆魆的东西。夜色又不肯帮忙,到底是人,还是其他动物,很难立马分辨清楚。当终于发现是一个人影的时候,她却为难起来:说是男人,竟然那么苗条;说是女性,想必独自一人也不敢到里边去闯荡黑暗。
她正想匆然逃离,黑影却一下子窜出了苗圃,还没等她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那团黑影就飘忽到了她的面前,并且拦住了去路。对于一个黄花女子来说,这般的突如其来,险些让她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就在借着微弱的星光想打量分明对方模样的时候,那黑影却突然间说话了:“英英!”
“阿丹哥!”听出是海文的声音,她的浑身立刻有了一种说不出名堂的释然与舒坦。她觉得,他是一座古怪的山,竟有着光和热的辐射力,哪怕只是从远处看到,就叫她心里暖洋身子热乎,并且还有一种奇特的勾魂摄魄的吸引力。
之前,于那黑乎乎的苗圃中等待杜英英的时候,海文总怕将过路行人误认为是她。要知道,那将会带来多大的没趣,惹来多大的麻烦,让自己多么难以收场阿。当辨认出是她的时候,他觉得,她是一潭神奇的水。无论坐在堤上静观,还是于岸边徜徉,只要将自己的影子融进那清清亮亮而又荡荡漾漾的水流之中,即使再多的烦躁,也会沐浴得一干二净,且还能返回个清爽洁净的自我来。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脑子清白得无言以对,只好揭示出了此次来见对方的主题。他将一条头纱,用双手轻轻托起来,像藏族人献哈达那样,庄重地呈现在她的胸前。月光仿佛出于某种嫉妒,竟然把那面白玉盘在如纱的云层里揣来揣去,总是不肯给他们一些明明白白的慷慨。
她呢,看不分明,便不去看,只管堂堂做自个儿的事,用手轻轻地摸啊摸。是啊,心上人儿小心翼翼送给自己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借助月亮的恩赐,才能分辨与赏识呢?渐渐,她摸出了它的质地,那么柔和,那么轻扬,犹如一缕云,一股清纯的鼻息。
就在这时,她却一下子怔住了,致使全身都没了一丝活着的迹象。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款柔软得令人心醉乃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分量的头纱下面,居然是海文的两把缀满了硬疤的手掌。她立即将它们连同那款头纱,一起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是的,她深深知道,他的一双手是为何变成这样的。
自从贩梨的自行车队被卡回到队里来,海文再也没有直接去找杜石朴给自己派活干。母亲叮嘱说,哪点挨了整治,就该把哪点牢牢记住。其实,这也和许多老师曾语重心长强调过的“在哪点跌倒,就在哪点爬起来”那句话,有着同样的分量。继而又叮嘱说,从今往后,但凡你一个人单独去干的农活,可要好好谨慎,别再上傻当、吃冷亏。如果随强壮男劳力出工,你对农活还不太熟悉,小心损伤了身子。
母亲依然觉得,儿子只有随着大家伙儿去干活,才比较妥当。至于没多少实际意义的工分,能挣上多少就算多少,根本没必要去计较。她知道,和众人在一起干活,只要你做得对、干得好,即便队长想报复你,也不敢太离谱。最起码,有大家的监视和舆论的监督。至少,人们可以给你助威、护驾和作证。
他果真按照娘的话去做了,一门心思随大家伙儿出工。对此,他却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从今往后,自己的劳动不能只局限在一般意义上。回队以来,自己已经团结了不少年轻人,只要往后有选队干的机会,他们大都会支持自己。但他心里更清楚,队里广大的群众,对自己还不太了解。特别是由于张佐铭等人的造谣中伤,一些人也还产生了另外的看法。
没错,能干到队长那个位置,不仅需要本事,还要看民意。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才想和大家伙儿一起出工。自己应该到他们中间去,到人民大众中间去。当然,绝不是为了充当一个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劳动力,而是要用诚实与勤苦,换取他们的信任,为自己以后的掌握权力,打下坚实的基础。
这个队的上工真是急死人,到了预定的上工时间,整个庄巷道里还不见一个人影,大都在自己家门口探头探脑。尽管杜石朴嘴里胡言乱语地辱骂,人们却依然都装作听不见。这也便是为什么杜石朴总要动手动脚惩罚的原因之一。的确,若不冲进院内或屋里,拉出几个来做做样子,让他们尝尝他那拳脚的厉害,便根本不把自己这个队长当回事。
海文却全然不管众人的那些作法,一如在县城中学读书时候那样,把上工当作出操或进教室,只要时辰一到,总会第一个到达。而当干起活来,队长一旦离开,有的人便开始偷奸耍滑、嬉笑打闹,可他从不同流合污。反倒像基础差的学生撵先进那样,人家行动的时候,他毫无疑问也在行动,人家闲散的时候,他依然在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干活。
一旦到了散工的时候,只要听见队长发布回家的口令,人们就像打慌的兔子,哪怕撂下手里已经干到半截或大半截的农活,也要匆忙往回赶。似乎撂下的是灾祸,全然不顾集体的损失如何。而他却如同在学校当生活委员时候那样,总是最后一个出门,当发现有什么遗漏,就会当即设法解决。之所以如此,确有争取众人信任的成分,更深层的原因,却是自小就养成的一种为人处事的习惯。实想来,当然也还得益于秉性和家教。
可没过多久,不少人见了他,非但没个好眉眼,背地里还甩出一串串尖酸刻薄话。有的说,他想扒个一官半职;有的说,他念书念成了傻瓜。对于这些,海文却全然不顾。心想,我就是这么一种人,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若要耍滑头、当懒汉,一辈子也不可能。他依然像以往那样做人,也依然像以往那样做事。若是非要在他的身上找出什么变化不可,那就是比以往愈发主动和积极。
农活是复杂的,裁坷垃、垒坷垃、拉坷拉,割高粱、捆高粱、拉高粱,割豆子、捆豆子、拉豆子,割糜子、捆糜子、拉糜子,割稻子、捆稻子、拉稻子等等等等,没完没了,数不胜数,由于始终如一地努力和坚持,他的身体一天天垮了下去。脸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层薄皮儿,鼻梁骨高高地耸立起来,就连线条分明的嘴巴,也没了早先那样的棱角与性感。
有好多次杜英英都想劝他,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和众人的情绪,却又怕他生性耿直,万一产生误解,就会使自己难以下台,于是一直未能出口。此时,摸着这副螫人的手掌,她再也忍不住了,边流着心痛的泪水,边推心置腹地劝说:“阿丹哥,队上那些活,别人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为啥非要处处耍红人不可?”
“啥,你说啥?”他不能相信这是杜英英说出的话,猛地从对方怀里抽出了自己的双手,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看来,以往自己的担心真是没有错。她边追赶海文,边压低声音向他解释道:“你等等,让我给你往清楚解释嘛。”
回答她的,却只是对方的僵硬的脊背和直挺挺的脖筋。然而,她却不知,就在这种时候,海文那心的原野上,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别人不理解我,冷淡我,挖苦我,还情有可原。而你杜英英,与我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还不了解我么?要干,就认认真真干;不干,就别磨洋工。那种带干不干,如同大家所说的,老牛不死稀屎不断的做法,我永远学不会,打心底里也不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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