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2028字
“唰——唰——”
“唰——唰——”
“唰——唰——”
周凤莲所说的这个星期五,也是本民族人聚礼的主麻日,很快就来到了。还没等到天色大亮,杜石朴就挥着一把大扫帚,开始打扫自己家的院子和住房附近的庄巷道。类似这样的家务活,以往他是不亲自动手的,一直都由女儿们去处理。觉得今天这个日子格外重要,才一破旧例和以身作则的。
他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阿依莎的婚姻大事决定下来。首先是女儿的年龄一天天的大起来,再者海文插进来的那种可能不得不防,尤其也还关乎自己的“政治命运”。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日子里,周围的环境和家庭气氛,都该与此一致才好。小女儿要到学校读书,大女儿今天又不适合操持这般灰头土脸的家务劳动,看来只有自己亲自动手。
人们都说,女儿是麻雀变的,只要肚肚儿吃圆、翅膀儿长硬,就要闹腾出窝的事。以往,他从不信这个理,总以为娘老子给了她生命,费心费意地将其抚养成人,她的心再野,脾气再倔强,个性再张扬,当爹妈的没那种意思,她就得乖乖地在窝里蹲着。现在,他不但相信了这句话,也还格外佩服这句话的原创者。
自从张佐铭和海文在老庄子地发生过那场纠纷以来,女儿阿依莎简直成了没娘鬼,瞅到空子就会从家门溜出去。起初,他总以为,是她妈的病把女儿缠得过于烦躁,便想到外面串串门子、散散心。每次归来之后,只是略略提醒一下,如今你个头也不算小了,东游西逛让庄里人看见,未必没有风言风语。再说,作为女儿人家,针线锅灶方面的事情,万万疏忽不得,免得将后到了婆家,让自己为难,也被别人小瞧,爹妈还要受埋怨。
每次听完,女儿总是一声不吭,过后照跑不误。按理,女儿的事,应该由她妈出面点拨和开导才比较合适,可周凤莲的心神难宁、腿脚不便,但凡操心不到的地方,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得不直接出面。他瞒着婆姨,悄悄跟踪了几次,才发现女儿是坐在自己家墙根的那棵老榆树上,脸朝着海文家的方向偷偷地流泪呢。
这让他格外惊讶,莫非女儿果真看上了海文那个贼骨头?认真考虑过后,又觉得没有一丝可能。是啊,姓海的尕娃再赖,也是个明白人,不可能瞅准仇人家的女儿当媳妇。再说,庄里有不少人都在议论,马存惠的女儿麦尔燕和金氏的儿子海阿丹很快就要攀亲结缘了。在他看来,那样的说法才让人心服口服,那样的结合,才比较合乎情理。
排除了女儿和海文相好的可能性之后,他又时不时地猜测,女儿那样伤心,莫非依然与韩家的事情有关。可不,自己家和海文家都在同一个庄子里住,用得着女儿那样猴高落低、眼巴巴地遥遥相望吗?从自己家墙根那棵榆树往东北面看,近处是海家,远处恰恰是韩大林家。一旦这样认为,就觉得以往自己考虑问题太情绪化了。
看到女儿的伤心样子,杜石朴也暗暗埋怨自己,当初真不该把她从学校拽回来。女儿的学习一直都比海文强,若是接着念下去,没准儿早已飞出了这个穷酸生产队。自己或许也当上了梨花湾第一个女大学生的父亲,若能那样,将来找个城里的女婿,即使没了儿子叶尔古拜,自己的心里也用不着这样没着没落。没错,在城里人看来,女婿养活岳父岳母理所当然。
唉,仅有的一条宽广之路,也让自己断送了。既然事已至此,也只有顺水推舟了。略略让他有点安慰的是,婆姨周凤莲对成全女儿与韩家这件事,竟然比自己还要上心。娃她妈能这样,最起码也算少数服从多数了。再说,能攀上韩维民那位亲家,自己的队长位子也才能稳固和长远。仔细商量过后的那天,他让婆姨周凤莲向女儿展开了攻心战术:
“娃,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婚姻的事情,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你爹在世道上跑颠得时间长,不是妈信口夸他,他除了我和他死的事情不知道,其余啥事情都是明镜儿一般。像韩家那样的亲家,别人想攀还攀不上呢。那是人家看在你爹和我的老面份上,才想娶你作儿媳呢。你能到那个家里,就算进了福窝窝、蜜箔箔、保险箱。你千万不要觉不着高低深浅,错失受用一辈子的好机会。
“人家这些年,气出得粗,手伸得长,家里要啥有啥。论光阴和势力,整个梨花湾都算拔尖挑梢的。你成了韩家的一口人,到时候人家自然就会给你安排一份轻省体面地工作。比方,进大队医疗站啦,当个大队妇联主任啦,最次也能当个小学的民办教师吧。你是识字人,脑子又灵活,不会给他家放太大为难。”
“妈,你每回提起这件事,怎么都是人家的光阴啊,势力啊,总听不见你问一句,女儿的心里是啥感觉。”说到这里,杜英英又想起了韩维民每次到自己家来,母亲的病一下子就减轻的蹊跷事情,不以为然地说,“照你这么说,没光阴、没势力人家的女人们,活得就没有一点滋味了?”
杜石朴见婆姨没把女儿的执拗劲儿改变过来,又不得不亲自下功夫:“再说,这也是一件两全齐美的事。娃,你凭心说,爹除过脾气有些不太好,还差啥?可是苦死累活,损家舍业,甚至赔上后代,到头来才搞出了一个劳动日一毛多钱的收入。就这样让人家赶下台,往后爹的老脸还往哪里搁啊?不要说别的了,仅仅马存惠一家人的气,都会受个没完没了。
“只要爹不守住生产队长这个位置,马存惠肯定就要指使姓海的尕娃篡权。那一伙人若是上了台,队里又怎能不改变颜色,人们又怎能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说句心里话,爹还想再好好生生干上几年,等社员们的日子都好过了,再让出这个位置也不迟。那样无论对上级领导、社员群众、亲戚家人,还是宗祖亡人,都会有光有彩,对我自己,也能有个好的交代。
“你也知道,像爹这样的直杠子人,又不会真溜实拍,哪有什么政治靠山啊?如今大大小小当领导的人,若没靠山想干稳当难啊!听说,农村的情况,最近可能要有一个大变动呢,在这紧要关口,有亲家韩维民在台上坐镇,即使秕糜子,咱也能沾三分糠气呢。如今的人,衡量大大小小领导的重要标准就是后台。那样一来,谁要在咱的头上捻土,首先得掂一掂自身的分量。”
发现爹妈用从未有过的和蔼与真诚,同自己说起了真心话,杜英英的确有些感动了,胆子也立马大起来:“爹,你不是身体不太硬强吗,家里的负担沉重吗,要我看,生产队长这副担子,你就交给别人去担吧。对于这件事,你也不要有啥难为情,我看倒是一件省力也省心的大好事,如果上升到以往学校老师所说的那种理论上,的确是对你自个儿身心的彻底解放,也算发扬了老前辈的退位让贤的风格。我的婚姻方面的事,你再不要那么想了,我说啥也不会到韩家去。”
“娃,这件事你和我们老俩已经顶撞了好几年,我一直搞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有啥疙瘩解不开?”
“具体地说,好像啥也不为,只是每次见到韩大林,心里立马就别扭得慌。”
女儿的话说得没留一点儿余地,可爹和妈的心里却舒畅了许多。以往每当提起这件事情,女儿要么狠发牢骚堵他们的嘴,要么扬长而去。这次,依然不同意,与以往相比却有了很大区别,起码情绪比较稳定,语气比较随和,目光比较温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能与父母正面交心了。
起先,杜石朴一直认为,女儿抵触得那般强烈,会不会因为韩大林有什么生理缺陷?经过细心观察和向熟人打问,没发现一丁点儿值得怀疑的地方,反倒觉得对方很像他爹当年那样帅气,接着又怀疑对方是不是由于年龄大了,急不可耐地在英英跟前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荒唐事,从而破坏了女儿的情绪。否则,阿依莎绝不会那么反感。哪想到,仅仅是不顺眼而已。
杜石朴的心里开始明朗起来,女儿真不亏是自己的好女儿。在她的身上,不仅有着直脖筋老子的执拗生性,也有着他那明理和善良的遗传基因。没有为这件事,像庄子里没文化和家教的女孩子们那样,胡喊乱叫、疯嚎狂跳,甚至寻死上吊。最起码,也还心平气和、款款而谈。之前的一席话,说得该是多么入情入理。
当然,女儿的话,也有让他感到特别好笑的地方。你可真是个憨娃,我与你妈成家的时候,还傻得尿炕哩,还不照样过光阴,还不照样走到了今天。啥顺眼不顺眼呀,哪一对乡下夫妻,不是那么将就与磨合过来的。据我几十年来的个人体会和很多过来人的经验,婚姻关系说到底,还是缘分和命运最重要。
“她爹,我看这事得抓紧办。我们老俩生养她一趟容易吗,难道就连这么一点主都不能做吗?一旦认准是好事,就得按咱们的意见办。”周凤莲发现女儿走出了屋,态度坚定地对杜石朴说,“咱们走过的路,比她走过的桥还要长。她知道个啥,等到她想明白过来,就该到下辈子了。韩大林的长相,像是给他爹脱了壳壳,也有点官相哩。在这个事情上,咱们老俩若是一打软闪,小心也像庄里的马华,让别的人家捣腾跑了。”
“我也觉得这事情宜早不宜迟,就怕咱家阿依莎到紧要关头翻盘子。”
“你说这种没刚气的话,哪点还像个当老子的样子啊?你不会问问,她的性命是从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从墙窟窿里迸出来的吧?你不会问问,她长了这么大,总不会是喝西北风喝大的吧?你不会问问,她念了那么些年书,总不会是别人家出钱供养的吧?”周凤莲总怕丈夫打退堂鼓,不断地用扎实话怂恿他,激励着他。
“行行行,我现在就去给亲家送个话。”其实,杜石朴也盼着婆姨能这么样振作起来。对于女儿人家,为娘的指教或管束,总要比当爹的方便,也会让女儿容易接受。再说,假若没了这桩亲事,自己往后下了台,韩家的门也就没有多少理由进了。那样一来,丁凤芹的那双水漉漉的大眼睛和那丰满的胸脯,也很难打量到了。
与婆姨周凤莲商量过后,杜石朴风风火火朝韩家赶去,总怕迟慢一步,事情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他的脚步刚一踏进韩家的院门,丁凤芹的声音立刻改变了腔调,就连呼鸡唤狗以及差遣孩子们的语言,也都带上了音乐般的色彩。韩维民将杜石朴让上炕不一会儿,丁凤芹就七碟子八碗将好吃的东西端上了炕桌。杜石朴吃着韩维民递上来的一块手抓羊肉,兴奋地说:
“亲家啊,之前你们老俩一直催我,尽早办理大林和英英那件事,我总怕她妈身子不太强硬,女儿万一到你们家来,家里的病人没人照料怎么办,只能一拖再拖。最近,我也和她妈商量了,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了。我那小女儿的个头猛地窜了起来,有了替手和接班的人。再说大林和英英也都年龄不小了,误了年轻人的青春,是当老人的罪过啊。”
“其实,咱们就盼着你的这句话呢。请到不如遇到啊,今天你就当面鼓、对面锣,把该办理的事敲定下来。”韩维民没想到,烦心了那么长时间的事情,一下子有了眉目。尤其这段日子以来,四处都在传说,国家改革的事情,可能要从农村起步。再说,与自己一同在“文革”中生死与共的几位战友,这段时间以来,大都被当作篡权之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撵下了台。
万一哪天自己没了大队领导的位置,杜家的亲事也没准儿就会变卦翻盘子。几天前,他和婆姨丁凤芹到亲家的家里催促了一番,事后还一直都放心不下呢。吃着婆姨丁凤芹递过来的一块手抓羊肉,韩维民神采飞扬地对杜石朴说,“咱们就不请啥媒人了,尤其你和我都是当地有身份的人,俗话说得好:‘媒婆婆耍花腔,刀打豆腐两面光;媒婆婆薄扇嘴,编着圈圈胡捣鬼’。有些体己话一旦传出去,就会坏咱们的大事情。”
“我们两家攀亲,既图娃们有个顺心光阴,也图我们老辈人有情有意。”
“那是,那是。”
“所有的程序,就按你们的心意和实力办,多也行少也行,我们家没啥可说的。”本来,杜石朴心里还想着,这下有了不菲的彩礼,可以给张佐铭家还请那些账债了。然而,当看到丁凤芹的那对含情脉脉的眼睛,和那双随着身子的运动不时地在衣服里颤动着的***,却不由自主地这样说。
“说起来我们家的光阴也不怎样,可比起你们家来还要强一些。”丁凤芹显然是被杜石朴那种穷干净、穷大方、穷豪迈的精神感动了,赶忙用筷子从碟子里挑出几块软肉,放在亲家的饭碗上。又怕韩维民会按杜石朴的话去做,那样就亏待了这位穷亲家,急忙把话抢在丈夫的前面说,“你这样讲义气,我们老俩还要讲德行哩!世上没有不露气的蒸笼、不透风的墙,让外人知道为娶儿媳的事,咱们总是抠抠掐掐,那也不太光彩啊。”
“你尽管放心,该给亲家和女方本人的东西,我们哪样都不会差。”韩维民也被婆姨的一番碗大汤宽的话说得豪情满怀了。
韩家夫妇当着杜石朴的面梳理起了该给东西的脉络,尽管杜石朴连连摆手,频频摇头,事情只是有增无减,有进无退。直到韩家夫妇搬着指头反复核实过几遍,万无一失之时,方才进入到了第二个环节,商量定婚的具体日程。
杜石朴连忙提议,事情已长毛毛、广线线地拖了几年,再也不能耽搁娃们的青春时光了。这世道本就复杂,延误下去夜长梦多,谁知往后的事情,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于是,双方当即决定:把定婚与道喜两个程序合并在一起,痛痛快快、大大方方、隆隆重重地进行。再说,那样还能节省精力和花费。
扫完了院子与房附近的庄巷道,杜石朴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当想到将要卸掉沉重而棘手的担子了,精神又立马高涨起来,赶忙抡起水桶和脸盆,洒起了刚才清扫过的地方。动作是那么大方而有力,水花是那么夸张而透明,仿佛每次洒出去的并不是什么水花,而是他那乐开了花的好心情。
听说家里要来贵客,杜英英急忙到厨房里,给母亲与两个女邻居搭手帮忙。干活之余,透过厨房的纱门帘,瞅见老子的手脚那样勤快,神采那般飞扬,她心里郁积下的寒雪酷霜,也悄然融化着,接着又蒸腾开来,伴着厨房里的热气,穿过门帘和窗纱向更高处飘袅而去。是啊,自从爹当生产队长以来,一直都没这样快活过。
一切刚刚准备就绪,随着庄巷道碎男碎女忽愣愣一阵跑步声,只见韩维民带领着年龄不等的一伙男男女女,携带着各色各样的东西走进了她家的院子。爷爷、奶奶和父亲,以及坐在大屋里早早等候的嫡亲们,一起迎上去热烈问候,对方也神情谦恭地回问着,宾主之间的友情立马呈现出了一种良好势头。
没等到杜英英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厨房里有人走过来向她说,这里的活儿大部分已经做完,就不再麻烦你了。同时有一些人簇拥过来,将她老老实实地安顿在了东面房的里屋。还没等她搞明白这些人要她做什么,她的衬衣、裤带和袜子都已被换成了崭新的。
杜石朴和周凤莲怕他们老俩笨嘴拙舌,又怕有些话父母不便当着亲骨肉的面述说,特意请来了邻庄能说会道的小媳妇“巧嘴嘴”,专门给女儿解心上的疙瘩。此时,她惊声奇调地说:“阿依莎,我的好妹妹,你可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哎。全梨花湾的一个高枝子,叫你占去了。”
“我不稀罕!”她清醒过来了,也听清楚了她话里的那种意思,不留一点余地的回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