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变化惊人(1)

作者:查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

本章字节:6774字

海文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向县城设立集市的地方走着。他知道,那地方最早时候叫西操场,据说是历朝历代操练士兵的最好地方。通过母亲的讲述,他才了解到,在解放后的许多年里,那地方都曾做过农贸市场。可在他就读秋堡中学的“文革”岁月里,几乎所有的声势浩大的批斗或公判大会,都是在那里召开的,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位满拉被公判和处决之时的情景。


那次公判大会的时候,先是口诛笔伐了一番他的“投机倒把”活动和长期流窜于外地的行为,大都是三年困难时期做买卖的事情。谁都知道,那时候所谓黑市上的大米和香油,每市斤分别是五元和十五元左右的价格。把那样一个经济困难、货币贬值时期的巨大交易额,拿到许多年以后的此时来计算,又怎能不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又怎能不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更何况那位满拉的家庭成分是富农。


那是一位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满拉,当宣判执行死刑后,前来受教育的学生,被那些从全县农村调来的强大的社员洪流推涌到了最前边。海文看得格外清楚,只见对方跪在刑场上,默默诵读着经文。叭叭几声枪响之后,他一下栽倒在地,而且脑袋已经没有了模样,并有一小块旋转着的东西,飞到了他们前面的空地上。继而,只见一位身着本民族服饰的老汉,边默默地诵着经文边将那块东西捡起来,步履蹒跚地送到了死者的脑袋跟前。


尽管,那样的日子早已成为了历史,却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想起那段生活,一切都会真真切切地展现在面前。随着那地方越来越近,他的耳畔不由自主地回荡起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的那首歌。他知道,那是想当年曾在那种地方播放过无数遍的一首由毛主席语录谱成的歌曲。也许正是这种旋律萦绕在脑际的原因,总觉得那个地方依然有可能出现什么反动而可怕的东西。


来到人们所称的西操场,他才知道,这里现在确实已经变成了集市。无疑是今昔对比的反差过于巨大,他被这里的情景惊呆了,有好几次都以为是在做梦。各种蔬菜水果、衣物鞋帽、家禽家畜、家具家什、菜籽五谷,真叫人目不暇接,最有诱惑力的,还算挂着“清真”招牌的各种简易食堂。一个个长相清秀、头戴各样民族小帽的男女主人们,热情地招揽着顾客,还不时地传出他们那兴奋的叫卖声,与敲击锅、铲、刀、勺的欢快伴奏声。


吃食也是多种多样的,油圈子、油馓子、油麻花、油饼子、油糖糕、油饼子上划粽糕;菜包子、豆沙包子、核桃仁桂花包子、水煎油炸肉包子;揪面、扯面、削面,还有压面床儿在锅上架着的荞麦粉制成的饸饸面;手抓羊肉、爆炒羊肉、粉汤烩羊肉,还有五香锅锅涮羊肉。


最诱人的还算羊杂碎锅锅。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板凳上,坐满了前来就餐的顾客。还未开始吃的,一手端着碗,一手将筷子伸到食物里,充满期待感地把它们撑起来展示着,也好首先让视觉好好地享受一番。已经吃过的,竟然不顾身后排队急需座位者的心情该有多么着急,像是痴痴地坐在那里剔牙,实则回味刚才的品尝经过。


海文生于六十年代的经济困难时期,当时秋堡县城已没什么集市可言,每当他吵闹着要买东西的时候,母亲总要哄着说,等你懂了事能走远路的时候,妈一定领你到集市上去买。接着母亲便向他叙说亲眼见到过的五十年代开始时候的集市场面。那种繁荣景象,几乎成了他儿时梦寐以求的天堂。


还没等到他懂什么大事,更没等到他有能力走远路,“文革”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并且也还延续了很多年。在此期间,集市被当作“四旧”破除了。即使在大搞试验性新型集市的岁月里,不过是为了满足极左媒体宣传的需要,而当一阵装模做样的形式主义之风刮过去之后,一切和以往没集市的时候并无多少区别。是啊,是啊,以往的那种繁荣情景,早被当作资本主义的温床上纲上线地批判过无数次,谁还胆敢造次?


那时候,牛羊肉、香油和粮食这类东西,是不允许个体买卖的。只要有什么人胆敢经营,就是投机倒把行为,毫无疑问就会被当作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现象,或阶级斗争依然激烈的证明。至于饭馆,更不许私人开设。如此一番限制下来,那样的集市,又怎能不冷冷清清。偶尔来这里一趟,所能见到的,只有那么几个卖菜籽和烟叶的小摊儿。仅那般模样,也还有人用锥子一般的目光,来来回回地监视着。


没错,突如其来的这种变化,真叫他难以相信,更无法接受。多年来,所受的学校和社会有关政治形势方面的教育,与眼前这种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在他的心里发生了剧烈的撞击,并迸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他记得格外清楚,当初是把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复辟放在一个框架里谈论的,并一再指出,前者是后者的窗口。那么,这个窗口里的情景表现得愈是丰富多彩和眼花缭乱,也就意味着后者的复辟程度愈发不可思议。


就连语文老师也曾不止一次地让他们写类似题材的作文,中心意思大都是如何割掉自由市场这个资本主义的尾巴。刚开始的时候,每当写这样的作文,他都特别痛苦。是的,从母亲讲述的口气里,他所感觉到的,是对以往农贸市场的赞美和怀念。而老师所需要的,却又是对那种情景的全盘否定和无情批判。


也就是说,过往的社会舆论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影响,自由市场是需要严厉打击和竭力防范的一种社会现象。而展现在眼前的,却是这样一种蓬蓬勃勃的繁荣景况。若果真是资本主义复辟,人们的情绪又怎么会如此高涨?是啊,由于一切来的过于突然,他的感觉已经不能适应,思维已经跟不上趟,那么心情又怎能不杂乱无章?必须尽快找到理论根据,仅凭大致印象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哎,县长来了!”


“哎,正县长来了!”


正在这时,不知什么人用惊恐至极的嗓门喊了这么两声,整个集市的活泛气色好像刷地一下凝滞了,继而便分崩离析了。卖东西的人们先是猛地一怔,之后急忙收起了各自的摊位。行动最敏捷的一些人,竟然手提肩扛着大致收拾罢了的东西,大步流星地向市场出口的方向逃去。如此局面,又怎能不使海文立马想到,他曾读过的那个狼来了的故事之中的惊慌失措的场景。


随着众人惊惧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的人,从市场门口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仿佛他就是故事中的那只狼,从文章的字里行间走出来的时候,竟然将自由市场误以为是大草原了。他走到哪里,犹如群羊的买卖人便很快避开了他。总怕受到对方突如其来的袭击,总怕自己的劳动成果付之东流。海文定睛一看,那个被当做是狼的县长,竟然是郑世文的父亲。正想迎上去打招呼,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乐呵呵地直朝他跟前走来:


“是海文啊!”


“郑叔,原来是你呀,最近好吧?”


“好,你们全家人都好吧?”


“都好,多谢你的挂念。”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刚到。”


“你的雄心大志实现得怎么样啊?”


“还,还可以吧。”


“走,和我一起到那边吃羊杂碎吧。”


“我,我不饿。”


“走吧,走吧。”


“郑叔,听说你当上县长了?”


“你怎么想起来要问这个话题?”


“刚才见你来了,有人就喊你是正县长呢。”


“那样喊会引起误解的,其实我担当的是副县长职位。”


就在说话的时候,他已拉着海文的手走开了。来到一个挂着“清真”招牌的小铺里坐下之后,他赶忙招呼主人来两碗热乎的。在开吃之前,郑副县长对海文说:“我最喜欢吃你们民族人做的羊杂碎了。唉,说起来,还是儿童时候的美好记忆,自从集市取消之后,再也没处享用这种美味了。怪得很,同样的东西,待到有些人做出来,纯粹成了猪槽里的食。”


当一个猪字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敏感之事,脸色立马变得通红:“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没防住说出口的。最近,我读过一篇少数民族作者写的文章,才真正了解,你们民族人不吃丑陋、肮脏和自死之物,完全是为了守住人的美好本性,也即清真品格,而绝非是一些无事生非者所编造的那样。看来,了解、熟识和尊重一个民族,绝非是想当然的事情,更不是浮皮潦草的事情。不但需要文化和历史眼光,还要有平等的意识和宽大的胸怀与高尚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