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8104字
“爹,你让我好好生生念完这高中吧。”
“说回你就回,不回你也是身上的皮紧了!”
爹不但口头下命令,也还搞物质封锁,先是要回了自行车,接着又捎走了铺盖和书包,最后还卡住了钱粮。尽管如此决绝,可他还是不太放心,又亲自到学校教导处诉苦,要求将女儿除名。逼迫回来之后,杜英英才知道,事情并不像起先说的那样,是为了伺候有病的母亲与处理其他家务事,而是得知他们学校乃至整个秋堡县每年高考的录取率都少得极其可怜,便暗地里把她许配给了大队领导韩维民的儿子韩大林。据说,那家伙在学校文艺队的时候,就瞅上了她。
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她要么连喊带哭,要么大吵大闹,却不起一点儿作用。后来又不得不做了几天绝食斗争,并且以死相拼,爹才把这件事情暂且搁置下来。离开了学校,才知道在那里读书的机会该是多么珍贵;别了海文,才尝到了与他在一起读书的时光该是多么值得回味。韩家的事虽没答应,却掀开了她情窦儿上堵着的那块石板。她有些慌乱了,很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做什么该怎么做,每天心里只想着海文。有一次,还真的梦见,自己是“喜儿”,在山洞里,一边唱着太阳出来了那句歌词,一边张开双臂大步迎接从学校归来的“大春”。
醒来之后,却又非常失望。海文如果考上大学,还认我这个乡下女子吗?人家可是凤凰啊,鸡窝里是圈不住的。有时她竟然苦思冥想,海文海文,人家这姓也好,名也美。将来的文化知识,肯定会像海水那么浩瀚无边。而自己呢,是个既木又土的杜家娃,还叫英英,是生就了的一个又蠢笨又穷酸的小苗苗么。然而,她却有着君子一般的情怀,明知会增加凤凰从自己身边飞走的可能,却依然祝愿对方能考上大学。每每遇见他,依然像往常那么随和与亲热。
两位有着特殊关系的男女,在这黑咕隆咚的深山野地里相逢相遇,感情的各股水流都在一起搅混。双双都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确是成年人了,同时也明显意识到,有一种特别不好意思言说的感觉,在浑身的各个地方,当然最主要还是在心里悄生暗长着,而且速度得让自己吃惊。以往那憨憨的岁月哟,竟然连头也不肯回一下地走了,多爽快,多可惜。
“你还在生我的气吧?”
“没有呀。”
“不可能。”
“为啥呀?”
“先前,我没能照实向你说榜上的事。”
“小心眼,我早就把那些都忘光了。”
二人之间的对话很简短,却让杜英英放下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上午在大渠坝上的周家桥附近,海文耍脾气往城里跑了,她先是为他的落榜而惋惜和痛苦,仿佛比自己落了榜还要失落和走投无路。因为她总觉得,他是一个必定会成大器、有大作为的人。可过了一会儿之后,心里又有些欣慰,说不定自己果真和海文有什么恩爱的缘分呢,高考落榜,是再好不过的一种机遇。但她却一直担心,海文会记恨自己瞒哄过他的那件事情。
幽幽的山风,漫不经心地顺着山坡和山谷流淌着,顺理成章着,周围的空气也越来越冷清了,越来越让人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二人都已冷得瑟瑟发抖。杜英英把手伸过来,轻轻地撞着他的手。海文摸了好几次,觉得果真是她的手,却又不得不迅速躲开。因为他听人说起过,对方已是韩大林的人了。
“是啥?”
“火柴。”
“噢。”
“给你。”
“怎么是一个塑料钱包啊?”
“在里边呢。”
“哦,对,是火柴,还挺干爽的。”
“怎么想起要带它了。”
“路过一家小卖铺的时候,临时想起的。”
“你想得真周到。”
“来的时候,我想为你带件衣服,又怕让我爹妈看见。再说,一旦那样,我怕跑不快。于是,就想到了烤火取暖。”
“你啊,心眼真灵活。”
“要不,人们怎会叫我是‘贼溜子’呢。”
“嗬,你倒挺会自嘲的。”
海文早就知道,附近的山崖很多处都有山洞,有些是挖甘草或烧石灰的人们便于住宿早就凿下的,有些是自然形成的。此时,他和杜英英一起来到了一个大些的山洞里,并找来一些枯沙蒿和干牛粪,燃着了一团火。见火烧得旺盛起来,二人赶忙蹲在旁边,左右前后地烤着自己的身子。每张脸盘都红得那么生动和灿烂,好像荡漾着朝霞光芒的湖水。海文一边往火堆里添柴禾,一边抒发着对马华的思念:
“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啊,却让人家捣腾跑了。初中毕业的时候,他的各科成绩,都是整个年级中拔尖的。那时,不仅没有什么中专之类的学校可以报考,就连高中录取新生也不再另行考试,全凭大队、公社和学校三方的推荐材料。大队领导韩维民,想坑害人还要耍滑头,用他那颤颤抖抖的笔,丫丫叉叉的字在推荐栏里填道:‘其父系已判重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能否上县高中,请公社和学校领导慎重考虑。’
“这样一来,谁也不愿引火烧身,只有顺水推舟。他只能了断读书的指望,回到队里来当社员。本来,他就对父亲坐牢的事情想不通,现在又因为这件事连累了自己的学业,他被这种极不公正的生活激怒了,到处找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诉说其中的委屈,而得到的只是沉默、苦笑或鄙夷。“他含着泪用给自己买衣物的钱,购买了一些理论书籍,回到家里来,一边劳动,一边刻苦攻读,写下了几十篇所谓申诉材料。他那颗年轻的心,想得那么深、那么远,决意从理论方面入手,为父亲的遭遇伸冤翻案。他总以为,只有把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解决好了,父亲才有出狱的可能,全家人也才会走出那片阴影。
“他挑选出其中自以为最有水平的文章,复写多份投寄到有关部门。招致而来的,却是自己差点儿也被关押了进去。在这条路上碰得鼻青脸肿以后,他认真剖析了自己,虽说是个当泥鳅的命,却也有着从事脑力劳动的天赋;石头大了绕着走,从今往后,绝不参与与政治有关的事情。
“他一边医书,一边向内行请教,想在救死扶伤这条路上有所作为。不论庄里庄外人有病,随请随到,雨雪难不住,夜深困不下。态度好,花钱少,治病多。他本以为,这是一条漫长而又宽广的路,尤其与政治纯粹不沾什么边儿。哪知道,人家又说他是非法行医,想破坏合作医疗,反革命的贼心不死。
“一气之下,他又另僻蹊径,从事起了体力和脑力都能用上的手艺活,当起了木匠。他的眼窝头活泛,不光瞅里也还瞅外,跟着师傅学的是传统方法,心里一直捉摸的却是当代人的兴趣爱好。由于灵活运用了学过的几何与美术知识,干出来的木活,不仅样式新颖,价格低廉,销路也相当不错。
“本来,他起步就晚,有些活还要边琢磨边下苦,免不了浪费时日,尽管白天黑夜马不停蹄,自己落得极少,大部分收入还是投给了生产队。队长看他有潜力,又不断加码,他不理这一套,仍按原来规定的数目给队里投收入。结果,人家不但没收了他的全部工具,还以走资本主义道路为由,在社员大会上,把他狠狠地责怪了一顿。唉,多么有志气的小伙子啊,却硬是让无聊的光阴给逼跑了。”
听罢他的思路格外清晰地总结,杜英英叹了口气之后,说:“没办法呀,队上穷酸又熬煎人,好女子娶不来,好男子又留不住。”
“若按照优生学的理论,将来我们这个庄子里的人,大概也只能剩些傻瓜或丑八怪了。”说罢之后,海文竟被自己的尖酸刻薄之话语搞得冷笑了两声。
“你如果打算不再念书,回来之后也要当心点儿,别让人家再把你也捣腾跑了。”
“我现在就是庄子里的人了,即使马华走了,我也要挺着干。自古以来,真正的男子汉,从来都不会怯阵。要我看,恐怕你要从这穷酸窝里飞了。”
“你不会,我更不会。”
“韩家莫非你不去?”
“要去早去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咱们就合起来,在庄子里一同好好干。”
“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为你担心,怕你很难成功。马华那样搞了一番,还不是个悲剧。”
“我和他的情况不太一样。”
“他的本事要比你强得多。”
“我有政治方面的优势,咱家的成分毕竟是贫农。”
“这一点恐怕靠不住。”
“起码不会像他家那样,总让人家当软柿子捏。”
“你若是比不过韩大林,就会让我活得很憋屈。”
“那不会。”
“但愿如此。”
“马华失败的原因,一是家里的政治条件不好,二是孤军奋战。我们一定要汲取教训,同大家伙儿一道干。”
“果真能那样,当然就会有力量,也肯定会有大出息。”
蓦地,她的手挨在了他那火一样炽热的手背上。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震颤。接着,眼神又慌慌乱乱地盯在了一起,双方都会意地笑了,警觉的坚堤固坝,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溃塌了,天性、理想和具体的生活境遇,赋予了他们热烈而又特别谨慎的生动接触。
他们的生命之河仿佛立马注入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激流,猛然间爆发出来的爱的渴望与冲动啊,使得双方的身子竟然瑟瑟颤栗起来,眼窝里都滚动着炽热的火团与水生生的露珠。啊,一对颇像早熟而又不算早熟的调皮的人哪。然而,他们的情感故事,并没有向着一个方向以至极端地带尽情发展,黄花闺女和童贞男儿特有的下意识,让他们很快清醒过来。
夜,黑得那么深沉而实在,把刚刚出现的星星又挤到了云层里。看来,人在特别着急或激动的时候,胆量真是不可思议。一旦镇定下来,才觉得周围的黑暗与不可知是那么的阴森可怕。于是,二人决定要尽快离开这里。路,看得不甚分明,可他们却走得那么稳当而富有弹性,就连全身的各骨各节也是那么灵活、攒劲和洋气。一直来到庄子附近,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