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7046字
其实,他还有很多心里话没能说出来。那就是在南湖农场服刑期间,通过与李振夏和刘西岗两位高级知识分子的接触,了解到的世界上一些地方或国家经营农业的种种教训、经验、方法乃至体制,其中确有可供借鉴的东西,有些很有可能是全世界农村发展的比较前卫的实践典型或探究模式。而我们国家目前所采取的这种联产承包责任制,仅仅是为了解决目前广大农民温饱问题的——一种类似于“将本该往前伸的拳头暂时收回来”的一种“各自为阵”的过渡性措施。
究竟这个过渡的时间有多长,还要根据整个农村的发展形势与整个国家的综合国力来决定。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也许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但绝不会如同当年——由单干或互助组一下子进入到初级社,再从初级社一下子进入到高级社,继而又很快进入到人民公社。分明众多家庭或单位的经济基础和生产能力都相当薄弱,分明组织者的管理水平和社员大众的文化素质都不怎么可观,分明整个国家的综合国力还相当有限,还没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来支持和扶助农业的发展,却搞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热实践,又怎能不如履薄冰、捉襟见肘、气喘吁吁、力不能支、作茧自缚、半途而废呢?
这些,仅仅是他马存惠的非常个人化的一种分析和判断,因为人们的认识和时代氛围还没到相应的程度,是不可以当众公布出来的。一旦公布出来,很可能被认为是别有用心,至少也会看作是给目前的改革泼凉水。当然,更重要是,这种分析与判断,对于现阶段的中国农村还没有多少借鉴意义。与世界上的一些地方和国家比,咱们各方面的条件还有较长的一段路要走,反倒需要退回到最能见效的基本点上去,还需要首先解决和保障人民的温饱问题,还需要首先搞好切切实实的一家一户的努力和发展。
他一直觉得,中国的许多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理性不足的问题。但凡遇到事情,最容易狂热起来;总觉得眼前的就是最好的,缺乏长远观点。但他坚信,农村的最终出路,还得汲取经验和教训,然后再根据中国的具体国情酝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但总体方向还在于机械化、科学化和规模化。否则,就无法走出小打小闹;否则,就不可能使“三农”事业尽快地发展和壮大起来。
这些想法,正是他设法保住杜石朴队长位子与主张好好历练海文的心理依据。在他看来,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对于辛苦了多年的老队长,可以继续发挥他的作用,还能给他台阶下。对于还没有多少实践经验的海文,既能给他锻炼和发挥作用的机会,又不因为权力欲望膨胀、好高骛远和张扬浮躁,而出现太大的麻烦和失误,还能给老队长提供一些信息、知识和视野方面的有力支持。待到今后农村真正实现机械化、科学化和规模化的那个时候,不但老队长已经自自然然地卸掉了肩上的担子,海文也顺理成章地到了翼翅丰满的时候。
在公社郭福山书记的提议下,经过大家举手通过,就这样定下了大局。杜石朴的位子总算保住了,尽管配得助手不太顺心,但只要有马存惠降住海文,事情还算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然而,散会之后,他又有点惶恐不安了,好像保住的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当众人都走光散尽的时候,他又独自一人站在队部院子里发起了呆。
没错,这地方原来是一片洼地,为了盖队部、库房和牲畜棚,是他带领众人,用小胶轮车从东山坡拉来沙子垫高的。人说寸土难移,而他们却拉来了整整几个山疙瘩。而后,又奋力地夯地基,不厌其烦地备大梁、备檩子、备椽子、备石头、裁坷垃等等。是他得罪了不精心的匠人和社员,是他一次次磨破了鞋底和嘴皮。老实说,给自己家盖房子的时候,他都没这样烦心费神过,没这样出过大力、流过大汗,也没有这样受过诸路各道的瞎气。
接着,他又来到了场院,依依不舍地摸着大胶轮车和手扶拖拉机,好像重温它们的来之不易,又像回顾自己的苦难历程。是啊,不论是购置还是修理,哪一样能离开他呢。正在这时,牲口棚里传来了牲口嚼草的声音,噌楞噌楞地那么有劲和好听。他又向那边走了过去,刚进牛棚,一个黑影子猛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不知是哪里的热气直往他的手上喷。
他刚一伸手就摸到了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原来是一头牛犊郎郎正在用舌头使劲舔他的手,仿佛有什么重要的心里话,要对他这个当家人述说似的。莫非,它的心情也和自己一样忧伤和沉重,不想离开好不容易历练起来的这个大集体?他赶快摸摸它的头,原来是他亲自到东山里买回来的那头秃顶牛的子孙,它依然像它的前辈那样,头顶上什么角也没长出来。是啊,是啊,遗传这门学问真是了不起,其中的奥秘真是参悟不透。
多少年来,为了这个生产队的一番家业,天塌下来先有他这个大个子顶着。不该拍的马屁他拍了,不该当的龟孙子他当了,不该吃的苦他吃了,不该受的罪他受了,不改造的孽他也造了,而现在却又让他带领众人,把这番千辛万苦才创立起来的囫囵家业,化整为零地分包到户呢。唉,还不如刚才在会上表个态,不干求它了。眼不见,人不烦,心不疼。可不是么,当年带领社员拆寺和养哼哼的时候,自己就吃了这种粘粘糊糊的亏。本来说啥也不愿干,渐渐发展到了不得不干,甚至认真卖力地干。想到这里,他又连夜来找亲家韩维民。
“你一丝气也沉不住,为啥不主持会?为啥要在马贵面前说那番赌的气话?这件事情,如果将来有啥反复,连我都要跟上你这亲家和这十三队,受牵连呢。”没想到韩维民又抱怨开了他,大概是见他垂头丧气,又换腔改调地说,“你别以为马存惠和金氏那两个老家伙是善心大发,人家是担心把海文推到这个全县试点的风口浪尖上,到头来吃不了兜着走。这个毁家败业队长的笼头给你套上,是想彻底把你杜石朴毁掉呢。你想过没有,这种行为若放到前些年,是啥性质?既然已经这样定了下来,你想把这个笼头抹掉,也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情。”
“我当时的确没想那么多。”
“准确地说,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以你之见,下一步到底该怎样办?”
“要我看,方案由他们定,搞不搞却全在你。”
临回家的时候,韩维民给他说了一个很具体的办法。让他从明天起离开家进东山,快到春上下耧种麦子的时候再赶回来。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众人定会因为忙着种庄稼,而顾不了什么改不改革的馊淡事。再说,上面也绝对不会同意不顾农时搞分家。这段时间,他自己还可以凭借大队领导的身份,抓紧机会跑一跑县上,找一下被郑县长排挤下去的那个龙仁和县长。
韩维民清楚,龙县长的势力这几年虽然受到了削弱,但从上到下都还有一些。自己请他上下活动活动,尽量把在十三队这个搞试点撤了。或者拖到明年,再看情况。否则,这试点一旦有个好气色,肯定就会在整个梨花湾大队,以至整个梨花湾公社范围内推广。到那时,他这个大队的领导,就会有其名无其实,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捞下边生产队油水的便宜事情不可能再有了。如若再向全县或全省推广,那姓郑的定会如虎添翼。
杜石朴从未听韩维民说过,上面的关系会这么复杂。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梨花湾十三队的试点,竟会有着如此深广的社会联系。尽管亲家对马存惠和金氏支持他当队长的事不以为然,可他的心里却格外明白,若不是自己之前下过那番功夫,丢皮舍脸、苦口婆心、千方百计地改善他与马存惠和金氏之间的关系,事情很可能就会是另外一种局面。无论往后自己的前景如何,对于马存惠与金氏完全不顾年轻人的迫切情绪,力保他当队长这件事,他还是打心眼里感激他们。
他曾听人说过,马存惠的平反,以及金氏能得到海中山事件的抚恤,的确都与郑县长有着极大的关系,自己这官又是马存惠和金氏力保下来的,那么自己又怎么能撂挑子,或者从中做梗,给支持过自己的人添麻烦、放为难或使绊子呢?想到这里,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痛恨起了面前站着的亲家韩维民。
我把女儿许给你家,为的是啥,难道单单就为那点儿彩礼吗?最主要的是,想靠你在这次农村形势的大变动中,给咱撑腰、主事和当后台呢。可是在今天那样重要的社员大会上,到了关键时刻,你却只给我施加压力,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竟然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到了这阵,却又为了你那些狐朋狗友们的事,来给我出这些馊点子。
韩维民啊韩维民,你还想把我当傻瓜对待、当软柿子捏、当枪来使吗?看来,你真把我杜石朴低估了,老子再也不上你那贼船了!怨过了亲家,他却又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看来我这队长的位置,非但不能轻易放弃,还要豁出心劲和气力,往好处努力与奋斗呢。试点,这可是一件意义和责任都非同小可的事情。否则,自己怎么能对得起公社、县上的领导和那些父老乡亲们的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