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无边风月三十年后(1)

作者:兰泊宁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2

|

本章字节:8120字

在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开始逃亡的三十年后,正统五年即公元1440年,公元十五世纪中期的山西大同府作为当时有名的大都会,三公六卿也不知出了多少;再加上此地山明水秀,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到处皆是。这个大同府本是唐时出塞的必经之路,使臣络绎往来,都在那里就馆。趁着在那里的悠闲,走马看花,及时行乐,必玩得一个心满意足才肯启程回国。到了唐玄宗时代,刘景然做大同节度使,他认为塞外使臣往来,多在大同栖息,所以应在大同设置乐坊、乐户,这样既可解异邦之臣的寂寞,让他们在异乡得到温柔销魂乐,也可借机显示大中国的繁华富丽。当然这里面还有着重要的商机,若非如此,大同如何能成为这样的一个遍地笙歌满天繁华的大都会。被称为明皇的唐玄宗准奏了这道朝臣的奏折,于是大同府奉旨设立起教坊乐户娼家,顿时此地就繁荣起来,尤其娼盛得很,笙歌彻夜,莺燕相聚,江南金粉连袂而来,大有廿四桥无边风月之概。此后相传下来,宋元至于明代,其烟花风月一点也不改,并且还越发地盛了。


这烟花风月繁荣的娼盛中,更风盛风行的是一种画舫娼家,画舫自然得在水面上,这里有条江叫作菱湖,又称为鹦哥湖,江上的风景很是清幽。也有几十丈的水面,湖水澄碧,有名士题名叫它晴碧,青山绿水,不亚西子湖。宋朝的王安石曾荡舟游览菱湖,还领着一班名士吟风弄月,一时倒也应景应时而产生了很多佳作。


这些画舫就依山靠水地系着缆,水上烟花中也很有几个佳丽,王孙公子为之落魄销魂也就是常常会有的事。江上的画舫都以姓氏做标帜,以此作为区别,其中最有名的要算王家舫和钱家舫,又有一个杜家舫,舫上的几个姑娘也还过得去。还有一艘曾家舫也算是个首席,舫大且华丽,姑娘又多,而且个个是明眸皓齿,玉肤冰肌。舫中的主鸨姓曾,人家都称她为曾妈妈,据说她年轻时,曾做过皇宫里的奶姆,亲乳过某位皇子,也认识了几个王公大臣,她借着这个名头,在小皇子长大后,就在离开幽深皇宫,到这菱湖江上操做起了这种被美其名曰神女生涯的生意,很有些势力也很有些魄力。凡到她舫上去玩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公侯的后裔,若是市贾常人,任凭他怎么样地花钱,她还是大刺刺地瞧不起人。关于鸨儿的势力眼问题,是历来人们都达成的共识,事实也还真是不差。


这时曾家舫上,新来了一位姑娘,芳名苏小娟,生得桃腮如杏雪,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若教梦里去行云,管教襄王错认。司空见惯也销魂,何况风流少俊?尤其那杨柳纤腰,临风翩翩复盈盈,真如凌波仙子临世一般。苏小娟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长于文采,其俊丽的律诗让她更是一时名盛。


那些富豪子弟、探花浪子,没有不愿意一识其庐山真面的,没有不想吃这块天鹅肉的,顿时苏小娟门前车马盈道,络绎不绝,那群穿花蛱蝶整天往来于曾家舫上纷纷不绝。


谁知这个苏小娟性情拘谨矜持,高傲自许,对于庸人俗客一例拒绝不见,必得风雅的文人才肯接待。但一见面之后,或是因为其貌不扬,或是因为话不投机,苏小娟就不管他是什么人,竟然下令逐客。可怜一班王孙纨绔,平日里只知恃仗着有钱,整天吃喝玩乐;至于千古文章,是从来不曾研究过的,因此大遭苏小娟的白眼。这样一来,苏小娟也就把自己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禁脔,于是想尝禁脔的人越多,越是得不到她,苏小娟的芳名也就越发地大噪了。


苏小娟的清高在势利的曾妈妈那里自然是让她讨厌的,可苏小娟自己却自认为品格胜人,从不肯随波逐浪,哪怕因此受尽了折磨和委屈,她也不肯低头。有心太狠地惩治她,又怕伤了她的玉容雪肤,弄得曾妈妈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就这样身在繁华绮丽所中的苏小娟固守着自己的清白,心中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终身随了他,那才是她最想要的了局。


娼家早在春秋时,齐大夫管仲用七百个年轻美貌女子做了这种性质的工作,然后用她们在暗夜之中挣来的钱,作为军需。齐大夫管仲的这一做法传至到后来,风气大盛大行,当然这与娼家的特殊性是有直接关联的,侍酒陪歌、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寞,凡此种种,都实在是少不得这一行的。这些风尘女子也不至于就一定成为人害,当然在世人口中,她们倒是地地道道的害人精,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于是有了欢爱之事,也就有了迷恋之人;有了迷恋之人,也就有了坑陷骗拐害人之局。这些风尘女子一个个如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只好随波逐浪,不然也没别的什么好办法,而那些有钱人家的少年子弟为美貌娇娘失魂落魄,不惜余生,两下里都情有可原处。


只可恨那些做鸨儿、龟子的,时时刻刻盯在那里吮血磨牙,只问银子从不管天理,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浮浪少年们没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惯做风尘生意,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所以弄得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世人尽道这娼妓一家是无底之陷坑,填雪不满之枯井了;更说什么百十个风尘女子里头,讨不出几个真心要从良到底的。事实上她们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好结果的少。但人非木石,风尘女子们也一样是娘生父养,有情有感觉的,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没有?难道就只知帮着鸨儿,做局骗人吗?自然是不尽然的,这其中自有真心真情真意的风尘女子,她们一意绸缪,生死不变,时刻不忘。至少苏小娟就是这样的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妓女。


有一天晚上,曾家舫上忽然来了一个客人,一身华服一脸大气,年纪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看他谈吐隽雅,举止不凡,曾妈妈知道他不是个常人,自然殷勤招待。那客人一开口就指名要苏小娟出来见,曾妈妈晓得苏小娟的脾气,怕她得罪贵客,便叫别个姑娘来侍候。谁知那客人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曾妈妈没法子,只得令苏小娟出来,一边还再三地嘱咐,叫她切莫慢待了客人。谁知苏小娟一见了这个客人,竟和素识旧交似的,大有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之派势。曾妈妈在一旁看了,暗暗称奇,尤其是见苏小娟能改了以往的脾气,不禁格外高兴。那客人和苏小娟谈诗论文,说说又笑笑,两人愈说愈觉得投机,渐渐地两心相印,苏小娟就与他结为风尘知己了。


于是由苏小娟吩咐舫上摆上筵席来,和那客人把盏高饮起来。酒阑席罢,一向清白自守清高自持的苏小娟居然主动留髡,掌着红烛,与那个客人双双入寝进罗帐了。


第二天早上,那客人便取二千两银子来交给那曾妈妈,叫她预备下酒席,那客人大量地飞笺召客,一时应召而来的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粮道、佥事、参议、提刑按察使、都转运使、同知、知府等,跻跻跄跄挤满了船。舫中设不下这许多筵宴,由曾妈妈去和王家舫、杜家舫上商量,借他们的舫中设席。这一场请客酒,凡水陆上有名的姑娘都被征来陪酒,浅斟低唱,好不热闹。大家直吃到月上黄昏,众官才来辞别主人,纷纷散去。


曾妈妈见那个客人举止豪迈,不知他是什么来路,私下里去问那些官吏的仆役,只知那客人姓文,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儿。颇见世面的曾妈妈料定他必是京中达官贵人,或是袭爵的王公侯爷,所以越发地奉承得起劲了。


那客人一连住了八九天,天天就这个样子地请客,把个菱湖上闹得乌烟瘴气。一时间,大同的城内城外,谁不知道曾家舫上来了一个阔客,包着苏小娟,天天高歌豪饮,本城的官员也个个闹得头昏颠倒,只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抛在一边,那些百姓们闲着没事的,每天到江边来瞧热闹。瞧了回去,便将所见的事当作一件大新闻到处讲,于是很快就巷议街谈,四处传遍。脑筋敏锐的人就各自胡乱揣测,说那客人肯定是当今的首辅权臣或者王侯,甚至有的干脆就猜测说是皇帝亲临。流言愈传愈多,尤其是那些纨绔子弟,因达不到吃苏小娟这块天鹅肉的目的,暗地里更妄造谣言,于是一时间竟然有种说法,说那个客人是个汪洋大盗,劫着了皇家银子来结纳官场的。


其时巡抚山西的是浙江衢人于谦,他为政清廉不苟,为人刚正不阿。大同的官吏天天在菱湖上选色征歌,把公务都抛下荒废,不免人言藉藉,议论纷纷。这样的话传到了于公的耳朵里,他不觉大怒道:“身为治吏,不思整治风化,反而去郊法那种纨绔子弟的行为,如此助纣为虐,不但有玷官方,耽误政事,尤其是与国律宗法相矛盾相抗衡的。我如果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就非得设法把那些画舫驱走不可。”


于公口里虽这样说,心上却很踌躇。以江上征妓的官吏,有大同三司在内,和自己是同寅,职务也不相上下,怎么好去禁止他们呢?他经过好几夜的筹思,终于在一天晚上,于公令胥役备起一艘大船,亲自到江边来察看。果然见灯火辉煌,笙歌悦耳。许多官员团团坐着猜拳行令,兴高采烈。


于公看了半晌点头叹息,忽然叫过一个胥吏,命他伸上手来,在他的掌心里写了几句,吩咐胥吏如此如此。那胥吏奉了命令,跑到江边来大叫道:“巡抚于公有紧急公文在此,请大同全体司官接受!”


舫上的官吏闻听于公有公事,不敢怠慢,齐齐地立起来瞧时,那胥吏只伸着手掌,众官瞧见胥吏手掌上面写着四句道:


舫上笙歌陆上孤,乌纱红粉两相呼。


为何打桨江南去,煮鹤焚琴是老夫。


众官读罢,个个面面相觑,知道于公是个无情的铁面,他既出来干预,那可不是玩的。当下草草地终席,宾主弄得不欢而散。


舫上的那个客人和苏小娟正在谈笑对饮,酒兴正豪,忽见众官仓惶走散,心里十分诧异,正待要来问一问情况,忽见按察使马俊突然走到舱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


两人出了画舫,盘过旁边的小舟,匆匆地解了缆,就往城中进发。那客人一时摸不着头路,再三地问着马俊,马俊才说道:“咱们的事,被巡抚于谦出来干预了,我恐怕你犯倔要强,吃了老于的亏,所以不和你说明,令你暂时离开那里再说。”


那客人听了,直跳起来道:“于谦敢是要驱走画舫吗?如此说来,我的小娟不知会被怎么样了呢?”马俊笑道:“这且等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的署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