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兰泊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2
|本章字节:8640字
好在那个客人早已在漫长岁月里的无数磨难中,把当年的皇帝脾气磨改掉了,见如此说,只是怏怏不乐,也没太坚持什么,是的,他现在不是皇帝了,这一点他自己非常清醒,清醒了三十年,皇帝梦醒已三十年。
不多一会儿,小舟拢岸,马俊领那客人上陆进城,到了按察公署。马俊家丁打扫书斋,留那客人居住。
这个客人一夜未眠,在左思右量他与苏小娟的将来,当初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借名气极大的苏小娟来闹一闹,以便引起瞩目,实现他人生的一个最后的计划——落叶归根;结果弄假成真,他动了真感情,这一点是他所始料未及,不过想一想也是自然会发生的,他的生性就是如此仁柔且多情的,否则那就不是他了,而是他的那个铁血叔父了。
弄假成真后,在苏小娟那里,两情愈来愈浓,浓烈如火,所以也曾图谋过终身之事。但是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因为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时不开心而嗔怪,为这许多的不便,十个名妓倒有九个不肯被官府允许脱乐籍。而今苏小娟就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用她来给达官贵人添兴增趣,谁肯轻易放了她?
苏小娟也曾为自己渺茫的前途而与那位客人相抱拥泣,但善解人意的苏小娟总能很快就自掩泪眼,让她心爱的人高兴起来,而不是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中。所以那位客人自从出其不意地与苏小娟两下里被迫分开,就悲怀难抑,一路上鸟啼花落,越发让他触景伤情,一心只想着善解人意、清高出尘的才女苏小娟而不是妓女苏小娟。
第二天一清晨,那客人就起身盥漱了,连点心也不肯吃,就要出城瞧那画舫。马俊劝他不住,只得备了三骑马,令两个健仆陪他前去。那客人很是性急,一出城门就马上加鞭向着菱湖疾驰,此情此景一如当年星夜往祭黄香菱的幽幽倩魂。
那个客人不顾一切地疾驰到了那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但见湖中寂静,画舫一只也看不见了。那客人慌了,逢着路人就打听,才知道在今天的五鼓,被巡抚于公派了六名马弁,持着令旗督迫着二十几艘画舫迁往江南去了。
那客人听了路人的话,呆呆地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两个仆人劝他回城去再行商议,那客人如梦方醒地口里应着,却仍是一个劲儿地控住马缰不肯走。想起昨天还和心爱的苏小娟姑娘谈笑风生两情依依细语绵绵,今天桃花依旧,人面却已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下滔滔的碧水,依旧不住地向东流着。
那客人坐在马上,不禁悲从中来,竟伏鞍放声大哭,两个仆人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他。两人一前一后,替他代控了丝缰,三骑马很扫兴地回了城。及至到了署中,那客人一见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我的小娟果然也被那个于强贼驱走了。”
马俊听说,也觉得于谦的手段太过了,就劝那客人道:“事已这样,哭也无益,不如星夜赶往江南,或者还能够和苏小娟相见,见面再商量下一步的事吧。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那客人就止住了哭,当即就命人去雇了小舟,全力急速地往江南行进。但只说一句江南,可江南的地方多了,什么维扬、姑苏,哪一处不是烟花所在?这可让那个客人从何处寻觅呢?可怜他东奔西走闹了三个多月,非但曾家画舫找不到,连曾家同业的画舫也没有寻着半只。
那客人就象神经了似的,竟来见扬州知府罗裕昆,命他就境内派役访查。罗裕昆见他胆敢如此说话,如果不是个疯子,谁能这么痴痴癫癫的,于是就很不耐烦地命衙役赶他出去。那客人却大声说道:“我就是逊国的建文皇帝,曾家舫子里的苏小娟是我的眷属,你们快给我找来!你们如果作不了主,那就向上报知有司。”罗裕昆听了大惊,不敢怠慢,忙把他接待进了藩司堂上去,一面飞报入金陵。
其时守金陵的都御史龙英闻得这个消息,忙令罗知府陪着这位自称是建文皇帝的人同至金陵。那龙英是个新进的后辈,也不认得建文帝,但看他南面而坐,自称原姓名,追述往事,完全象模象样,于是忙飞章奏闻英宗皇帝。
悠悠生死由来同一梦
一向深隐幽匿的建文帝何以敢自报家门,现于众目睽睽之下呢?这不能不让所有人费解。是时间是岁月改变了这一切!是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它是最无情的,时间轻松地收录着人类所有生命末路的浓重悲哀;它也是最有情的,时间能消解化没一切的悲伤仇恨怨。
到了宣德二年,建文帝听说追随他出亡的前编修赵天泰死了,前刑部郎中梁田玉也死了,前镇抚王资和前按察使王艮都死了,是的,死了,都死了,建文帝不胜悲恸,却仅仅只能是悲恸而已,阴阳异途,岂能奈何,这种无奈在随他出亡的汪秋云早些年死的时候,他就深有体会。
到了宣德三年正月,谁知又听说了昔日徐王府宾辅史彬被仇家追讼其追随先帝即建文帝出亡之事,史仲彬竟然因受此事的牵累而冤死,于是建文帝又恸哭不已,无可奈何地痛哭失声。
到了当年的十月,建文帝潜游暗行于汉中,遇见曾追随在他身边的前兵部侍郎廖平之弟廖年,建文帝非常震惊地得知廖平已于宣德元年死于会稽山中,死前,对建文帝忠心耿耿的廖平曾寄书信给家中,让将他妹妹配与已死的太子朱文奎为妻室,今已成亲三年了。
遵三从四德的贤淑端庄的廖平小妹就这样在父死从兄的情况下,成了一个从未见过丈夫面、更谈不上心心相印肌肤相亲情意绵绵的一段真正名存而实亡的婚姻里的未亡人,她的丈夫早在七岁的时候就随建文帝的皇后葬身于火海了。
建文帝被廖平已异化成痴心的忠心感动得又大声痛哭不已。从此建文帝因为思念追随他出亡的诸臣,十人中早死去了八九个,竟然神情恍惚,中心无主,于是又蓄发出游。自此以后,东行西游,了无定迹。直到宣德八年,朝廷因奸僧李皋造反而下了严令:“凡是关津地区,但遇削发之人,即着押送原籍治罪。”
建文帝被这道严令逼得只好又归还渌泉。到宣德十年,听说何洲、蔡运、梁中节、郭节、王之臣、周恕都死了,建文帝心中惊惕不安,由悲伤而成惊惕,是的,年已半百的他当惊自己的来日已无多了。中心如何能安的建文帝于是对程济说:“这么多当年追随我出亡天涯的忠义之士,如今皆东死西归了,不知日后我将埋骨何处?”
已是华发满头的智者程济凄然道:“叶落还是归根,唉!”
建文帝非常吃惊:“归根,可归吗!?”程济成竹在胸,安然地安慰道:“事往矣,人老矣;朝代已换,恩怨自当全消;如今天下久定,有什么不可归的?”
建文帝于是从此就萌发了归念。到正统五年庚申,建文帝年已六十四岁,自感来日无多,于是决意东归。因此他先是选择了大同这个大都会来出风头,为的是引起官府的注意,却不想一不小心又与那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小娟姑娘有了一段情感故事,而且他还再次动了真情,在他的男女情愫已然淡化了的几十年后。
不多几天,十四岁的英宗皇帝就有旨让建文帝乘驿道到京师。到了京师后,英宗皇帝有诏,让他寓住在大兴隆寺。众人争相看之,却见逊国三十年的建文帝如今只是一个垂暮老僧。
建文帝觐见英宗时,他是直立不跪的,英宗也弄不清楚这个自称建文帝的人是真是假,于是就令朝臣辨认,但一个也不认得。因为建文帝从二十多岁的青春少年开始逊国出亡,如今已是看似五十多岁实则六十四岁的老翁了,而朝中又都是新进供事的官员,大家连面都没见过,谁又能认出建文帝的真假来?
英宗忽然想起了内监吴亮,曾侍候过建文皇帝,于是就命内侍召吴亮上殿。吴亮上殿后,英宗就命他去辨观真假。吴亮也认不太真切,毕竟事隔了三十年,一个青颜少年如今已是鹤发老翁了,于是就摇头说是不像建文帝,不过他的头摇得犹犹豫豫,因为他有个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人其实就是逊国出亡三十年的仁君惠帝朱允炆。
就在吴亮犹犹豫豫地摇头时,对着走到面前的吴亮,建文帝马上就叫道:“你不是吴亮吗?怎么你还能在这里,真是幸存啊!”吴亮愿意假说道:“我不是吴亮。”
建文帝笑道:“你怎么不是?当年我在仁寿宫进膳,曾掉了一个子鹅肉球在地上,我当时只说了声可惜,你就去伏在地上把肉球吞下肚去,还说替我增福,你难道忘了吗?”
“……倘是故主,左腕上当有一粒朱痣的……”
听吴亮这么一说,建文帝大喝道:“吴亮你只管来验看!”
吴亮去捋起建文帝的左臂,见腕上果然有颗红痣,忙跪下大哭起来。吴亮的眼泪是真诚的,他压抑了三十年的同方孝孺一样的忠心耿耿的眼泪,让他伏地痛哭得抬不起头来。
建文帝叹息道:“你不必悲伤,只管好好地为我向皇帝复命吧。说我乃太祖高皇帝嫡孙,如今朱家天下正盛,朱家子孙岂可轻抛骸骨于外?如今我归来,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落叶归根,葬在故乡而已。”
吴亮好好地为建文帝复了命后,又惟恐不能取信于英宗,于是连忙缢死,以表明他的忠诚和真诚。
英宗见是真的建文帝,而自己是他的侄孙辈,不便难为他,于是就和三杨计议,最后决定封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为愍王,又下谕道:“皇太叔朱允炆着令在西苑宁寿轩居住,无故不得擅离。”同时宁寿轩被改造成了庵庙样式,一如当年朱允炆为汪秋云改造大内居处一样。
好在英宗虽然禁止他的自由却厚加供奉,只是在称呼上,因为他曾做过四年皇帝,不便称呼,只是称建文帝朱允炆为老佛。
建文帝才得了安身之地,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派人去找苏小娟。
苏小娟自从建文帝去后,又遭于谦驱逐,后来随曾妈妈一行到了襄阳定居,但她从此一客也不见。在沉沉的相思折磨和重重的鸨儿摧残下,苏小娟很快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病即倒,躺倒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病中的苏小娟因为相思之极,整天恍恍惚惚,那一天她忽然对一个姐妹说:“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会我的文郎了。”
人家只当苏小娟是发烧糊涂了,就好笑地说:“好不远的途程!你这样的病体,怎么能行得了?这可不是痴话吗?”
苏小娟怪模怪样地笑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眨眼间了。”说着就声也嘶了,气儿也咽了,死前连声呼唤文郎。
几个小姐妹哭了一回,大家凑钱买棺材盛敛了她。相思身先死的苏小娟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她死后仅仅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京城里就来人找苏小娟了,苏小娟若使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真的可以和心上人团圆了。
到底是官家力量大,当初建文帝自己四处寻苏小娟不得,建文帝虽有太祖高皇帝为他早就在别外备好的几世用不完的金银,但钱毕竟没有权来得更有力更迅捷,在王权至上的时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