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7408字
一九五五年,阿根廷的庇隆政权垮台之后,久遭放逐的博尔赫斯被任命为国家图书馆馆长。
这是新政权给这位智慧者和抗争者的最高荣誉。
此时,博尔赫斯已经完全失明了。
在他的面前,一座宏大的图书馆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墓。
在《关于天赐的诗》中,博尔赫斯写道:“上帝同时给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与其说这是“绝妙的讽刺”,不如说是上帝特殊的美意——上帝让博尔赫斯视汗牛充栋的图书馆如无物之阵,而致力于自己内心世界的开拓。
其实,博尔赫斯对自己的失明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由于家族遗传,他的视力从小就很差。
从青年时代起,他先后做过八次手术。
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失明“就像夏日的黄昏缓缓而来”。
幸运的是,失明之后的博尔赫斯看见了满天星辰,人类的命运在神秘的天象图中永恒地流转。
他开始致力于破解这些谜底,一直到生命的终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博尔赫斯比那些双眼明亮的人看得更加辽远和深邃,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光明之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博尔赫斯都是“因苦难而幸福”的人。
他们的受难是个人默默地进行的,他们不是战场上的“英雄”,他们也不愿接受诗史般的“英雄”的命名。
他们微笑着接受厄运的降临,并因此获得了穿透性的视力。
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与光明紧紧拥抱。
光明永远是黑暗的对立面。
没有深入黑暗的核心,就无法真正洞悉光明的价值。
卑微如我,所需要的“第二视力”仅仅是:在冠冕堂皇的官修史书的缝隙发现流淌着的鲜血,在莺歌燕舞的王府花园的角落发现哀哭着的奴隶,在光明正大的领袖语录的背后发现蠕动着的蛆虫。
当然,这种“第二视力”又不仅仅局限于“视力”,它更是指一个完整的“感觉系统”。
比如,在农贸市场农民们摆出的豆腐和青菜中发现生命的朴素与坚韧,在地铁站口流浪歌手吟唱的歌词和曲调中发现青春的浪漫与忧伤,在权贵们的满汉全席中尝到毒药的味道,在明星们的涂脂抹粉中闻到阴沟的气味,在学者们的夸夸其谈中嗅到谎言的耻辱。
我感觉到了这一切,并将它们统统写下来。
当然,拥有这套特别的“感觉系统”,必然会给我带来种种意想不到的“麻烦”——一个如此“不适时宜”的人,怎能像某些“成功人士”一样高歌猛进地“走进新时代”呢?
在这个“白内障”疯狂流行的土地上,无论赞美光明还是指证黑暗,都有可能被定义为“疯子”或者“狂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成为“光明之子”的道路曲折而漫长。
有一天,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与那些批判对象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差别,我就在“他们”中间。
这一天,我痛哭流涕,我告别了自己的青春自恋,也告别了自己的“自以为义”。
这一天之后,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之处乃是:我认识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罪性,如舍斯托夫所说:“人的卑贱竟然如此之大,人竟然如此深陷进去,以致人世间任何宝物,无论是金子、银子,还是六脚韵诗,甚至最大苦行僧的修炼,都不能赎回他的罪过。
需要上帝献出自己的独子,需要作出这种牺牲,否则就决不能拯救罪人。”从此,我怀着一颗感恩和忏悔的心来思考和写作。
基督徒的身份,既没有使我丧失颂扬光明的热情,更没有削弱我指证黑暗的勇气。
这些年来,搬了好几次家,离城市的中心越来越远。
我不是一个向往中心的人,我喜爱安宁。
在院子外,有鸡犬的鸣叫,还有农夫的吆喝。
这才有家的感觉。
写作也更加从容不迫了。
我想,我还会写更多的抒情散文的。
文字其实就是某种神秘的呼唤,呼唤那些相似的灵魂前来聚集。
妻子便是这样被我呼唤来的。
妻子去公司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中读书、思考和写作,每一天都像是上一天,底片的颜色相同,而冲洗出来的照片却不同。
好的文字必然有直抵灵魂深处的回音,这说明孤独是可以通过写作来战胜的。
前些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读友”的信,信中有这样的段落:知道你又出新书了,看来你创作颇丰。
从书的名字,让我肯定你和宁萱的生活应该幸福,而这幸福也给你带来了价值。
别人可能很奇怪,我为什么那么关心两个陌生人的幸福。
当我看完《香草山》后到今天,读了你其他的书籍,深知你是一个思想深刻,内心单纯的人,且又勤奋,你应该可以创造更为精彩的东西。
这样的人难免孤独和敏感,有个能爱他的人在他身边,他的生命会更明亮和旺盛。
上帝爱了这个孩子,给了他宁萱。
没有仔细看你新书的内容,因为那时书店快要关门了。
但在有的篇目后面,看到你写着“写于北京家中”,在你的文字里说到“家”、“妻子”这样的词语时,我真替你高兴,我能感受到你写它们时的心情。
对于我来说,最大的享受是:能写出美的文字,能安慰陌生人的心境,能关怀到一个平常个体日常生活的幸福。
文字表达思想和情感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比原来的生活美好,这是它的优点和局限性所在。
但对于可以相通的灵魂,这样的局限性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上帝是善良的,他喜欢制造一些相似的灵魂,那么他们可以减轻些孤独。
当别人把《香草山》当成或散文在读时,我却感受着两个相似灵魂的温度,为你们流泪,为你们高兴。
……
你们都知道爱,都能爱,知道珍惜,知道宽容。
你们从自己身上找到了美好。
你们也许永远不知道有人为你们祈祷和担心,也许知道,你们知道同样的灵魂之间有极其单纯的感动。
文字就有那么神奇,让遥远的人的心灵近在咫尺。
可以永不相遇,但互相祝福和安慰。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靠写文章来讨谁的喜欢。
我也不会乞求别人的“理解”——对于八十年代北大学生呼喊的“理解万岁”,我一直就不以为然。
相反,我服膺于但丁所说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不当权力的帮忙和帮闲,也不当金钱的帮忙和帮闲,这两点很容易做到。
但是,不当群众的帮忙和帮闲,却很难做到。
《圣经》中说过:“顺从神,不顺从人,是应当的。”(《使徒行传》第五章第二十九节)既然我要做光明之子,我就不能顺从“大家”的意愿,而要遵从从天上而来的评判标准。
一直以来,我都不惧怕误解和侮辱。
面对网络上曾经有过的铺天盖地的辱骂,以及昔日同学背后的冷嘲热讽,我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我看到了那些人被我冒犯的“自尊”,以及由此“恼羞成怒”的模样。
当然,我也需要知音的安慰,知音不必很多——对于孤独的写作者来说,得三五知己足矣。
正是为数不多的心心相印的“读友”,支撑着我一直从事着艰难的文字工作。
对于以爱来联结的“读友”来说,文字总是最好的礼物。
我愿意将我的散文集献给每一位可爱的“读友”,让我们一起分享生命的良善与美好、哀愁与困苦。
我会一直写下去、走下去的,我一定会走向远方、走向幸福。
保罗在给弟兄们的书信中说:“你们都是光明之子,都是白昼之子,我们不是属幽暗的;所以我们不要睡觉,像别人一样,总要警醒谨守。”(《帖撒罗尼迦前书》第五章第五至六节)我在写作的每时每刻,都警醒自己所要追求的是“光明之子”的身份。
我选择了写作,写作选择了我,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我一定要好好珍惜上帝的赐福,以农夫耕田般的虔敬心态对待每一行文字。
书一本本地出版,然后与“读友”们见面。
市面上各种盗版的《余杰文集》有数十种之多——其实,我除了自己选编过一本名为《文明的创痛》的自选集外,并没有授权出版过任何个人的“文集”或“选集”。
那些盗版文集中的文章虽然大都出自我之手,但其编排的方式实在与我本人的思路大相径庭。
这样的盗版书对爱我的“读友”是有害的。
于是,我特意花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选出我最喜欢的一部分抒情散文,编辑成为这本散文自选集《沉默的告白》,可以窥见十多年来我的心路历程和创作变迁。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散文自选集,既是对过去的细心的总结,也是温暖的告别——告别之后,我要到更远的“远方”去。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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