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5牛

作者: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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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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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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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94字

曾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远在天涯,天涯真的很远,不是心灵所能包孕的距离。


自行车的轮轴发出悠长的声音,像江南水乡的桨声。


江南,江南,诗里梦里的江南,在北国凛冽的风中凝结成一块透明的琥珀。


冬天,校园的小路上多冰雪,骑车摔跤是常事。


有时,一长串赶去上课的学生摔成一堆。


大家笑笑,爬起来拍拍雪花,又疾驰而去。


只是因为年轻。


那些垂垂老矣的高官,在带着恒温装置的高级轿车里,真的比我们舒服吗?


他们混浊的眸子注视着这群在雪地上滚爬的青春的躯体,心理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是否也忆起了当年的青春岁月,书生意气?


燕园里,“老人”只有西校门的银杏树,它的年龄肯定比这座学校还要大。


从什么时候起,它就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抖出一片灿烂的辉煌?


银杏叶的那种舒展流畅的生命本色,比黄金不知要动人多少倍。


毕业生们都要到银杏树下拍照。


人是名,树是影。


人的名是虚幻的,花名册一年一换;树的影是真实的,这是天空对大地的给予。


什么叫做“成熟”,到银杏树下去找答案。


银杏树还会灿烂下去,因为还会有夏天;毕业生们还会灿烂下去,因为他们的心里装着这个校园。


那么,回首的人,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我们拥有的只有青春,但这已足够了。


青春意味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那是李大钊的青春。


鲁迅却说,青年中也有昏蛋,有懦夫,有叛徒。


看来,青春也值得怀疑。


他们的青春在昏睡着,他们自称“九三学社”——上午九点起床,下午三点起床。


宿舍里各自为政,找不到“公共空间”。


惟有睡觉能够达成默契。


在痛苦的哲学家与快乐的猪之间往往选择后者,鼾声组成一曲澎湃的大合唱。


我短暂的睡梦,时常被鼾声所惊醒。


毕业生们睡眼朦胧地坐在楼前。


负暄琐话,只谈旧闻,不谈新闻,大家只对旧闻有兴趣,即使只是一些平淡得像白开水的往事。


毕业前夕的日子宛如在梦中。


毕业生不属于校园,也不属于故乡,两处茫茫皆不见,脚下踏的是一块浮冰,浮冰正在融化。


坚持或背叛,认同或否定,这不是一个问题,到了哪个村子,便入乡随俗。


电影院和录像厅里,有一半以上是毕业生,无所事事的毕业生。


坐在电影院里和录像厅里,并不意味着喜欢看电影,只是氛围投合心情罢了。


在黑暗中,软弱的部分都被精细地包裹起来,屏幕上有一个玫瑰色的世界。


故事本身编造得很拙劣,但毕业生们已不再像在大一时那样挑剔地批评。


他们能体味出导演的无奈。


他们是导演,他们也会这么拍。


在黑暗的、封闭的空间里,时间不存在了。


凝视着活动的画面,心里却在想着自己。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转眼零落成泥?


电影里的主人公在笑,在哭,在爱,在杀戮,而毕业生们静静地观看,坐成古代英雄的石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些表情,留给告别的那一天。


弘一大师坐化之前,挥笔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毕业生们离开之前,脸上的神情也可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


有位年轻的博士调侃说,中文系的学生与其老老实实地听四年课,不如痛痛快快地看四年电影。


听课听不出才气和灵感,看电影或许能够看出才气与灵感。


每一个毕业生想说的心里话也就是这一句。


然而,校园生活毕竟不是一部类似于《爱情故事》的电影。


当图书馆前面的大草坪被抹掉后,歌者们移师到静园里。


我不喜欢静园的草坪,在周围院落的包围下,丧失了草坪应有的从容。


但毕业生们顾不上这么多,在那些没有繁星的夜晚,围成一圈,在角落里自弹自唱。


记得刚到北京时,还能看到满天繁星。


后来,日渐稀少,到了毕业的时候,居然一颗也没有了。


不是繁星消失了,是心灵蒙上了尘埃。


怎么擦也擦不去。


今夜,有月皎然,他们在唱卡彭特的歌。


我坐在另一个角落,歌声从草尖上传来,这首歌从大一听到大四,从进校听到毕业。


也许只有逝者能如此准确地把握生命的本质,也许只有毕业生才会真正眷恋这座已经不可爱的校园。


《圣经》中说:“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何处。”(《传道书》一章四至七节)这是毕业生们惟一的信念。


在所有的生命里,我对牛怀有特殊的敬意。


这并不仅仅因为我属牛,也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享受着牛耕种的粮食的中国人。


牛是最有生命感的动物。


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原,来到大河流域的。


粗暴消尽,温驯凸现。


它们行走的姿态,像是有智慧的人。


老子西出函谷关的时候,为什么不骑马、不骑驴,而要骑着青牛呢?


也许只有牛才配得上老子这样的大哲人了。


出了函谷关后,青牛与老子到哪里去了呢?


这又是一个中华文化的谜,恐怕只有从青牛的子子孙孙的眼睛里才能解读出来吧!


牛的眼睛很大。


据说,牛眼里的事物比实物本身大许多倍。


我没有向朋友证实过,但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


这种动人的谦恭显示着世间温暖的精神。


《圣经》中,神这样说:“你要把公牛牵到公墓前,亚伦和他儿子要按手在公牛的头上。


你要在耶和华面前,在公墓门口,宰这公牛。


要取些公牛的血,用指头抹在四角上。


……


这牛是赎罪祭。”在众多的动物中,只有牛是没有罪孽的,所以牛能够充当人类赎罪的祭品。


小时候,七夕之夜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被哥嫂虐待的牛郎赚了我不少泪水,而那头会说话的老牛最牵动我的心。


织女被抓回天国后,是老牛献出自己的身体,给予牛郎一条通往上天的路径。


那时我还很小,不懂得牛郎织女爱情的酸甜苦辣、刻骨铭心,只是把满腔的心思都倾注在老牛的身上。


少年寂寞的我,没有同龄的好友,便羡慕起有老牛作伴的牛郎来。


我访遍了村里的牛们,不厌其烦地跟它们说话,但没有一头牛回答我的问题。


它们只顾低头默默地吃草,用尾巴扫去蝇蚊。


但我在它们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个透明的孩子。


对于农人来说,牛是伴侣,是家庭成员,是生命的一部分。


不心痛牛的农民算不上真正的农民,奶奶说。


说这句话时,奶奶干涸的眼眶湿润了。


那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胡宗南在大西南兵败如山倒,刘邓大军节节挺进,在家乡五面山下的平原上,两军最后一战。


一群国军的散兵游勇闯进村里,饥饿了几天,他们嚷着杀牛来吃。


他们找到了爷爷的牛,那头叫“黑炭”的骠悍的牛,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的牛。


连长举起了枪,爷爷嚎叫着扑了上去。


士兵们原以为此地民风淳朴,没想到百姓也会拼命。


爷爷倒在了血泊中,“黑炭”活了下来。


愤怒的村民们抄起锄头犁铧,溃兵们狼狈逃出村子。


爷爷死了,用他的生命换取了牛的生命。


“黑炭”自从爷爷死后,拼命地为这个家庭卖力。


奶奶是一个寡妇,带大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大伯和父亲先后成为村里第一个和第二个大学生。


这在当地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除了奶奶,还有“黑炭”。


奶奶不分昼夜地劳动,“黑炭”也一样。


父亲说,念小学时,他半夜里醒来,借着月光,透过窗户,看见院坝里人影晃动。


原来是奶奶和“黑炭”一起推磨,雪白的豆浆在月光下像水银一样透明,从磨盘眼里涓涓流出。


他还看见,奶奶额头亮晶晶的一片,“黑炭”的身上也是亮晶晶的一片,那是汗水。


我出生的时候,“黑炭”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它的坟就在爷爷的坟旁边。


“阴间里你爷爷也不孤单了。”奶奶自言自语地说。


每年清明回乡扫墓,奶奶准备纸钱香烛时,总忘不了“黑炭”也有一份。


有一次,童言无忌的弟弟说了一句:“那只是一头牛呀!”奶奶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不!


它是通人性的牛!”斩钉截铁。


从本质上来说,牛是孩子。


有一次听王岳川教授讲课,他回忆起十三岁的时候,作为年龄最小的知识青年下乡放牛。


有一次,他从牛背上摔下来,摔下悬崖,不省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到有热气喷到脸上,挣扎着睁开眼睛,原来是牛,牛跪在地上,目光温存地看着他,示意让他骑上去。


以前人们以为,只有训练过的战马才会跪下来让主人骑上去,没想到一头普通的村野间的牛,也会这样做。


我忽然又想起了奶奶斩钉截铁的话:“它是通人性的牛!”爷爷救了一头牛的命,而另一头牛救了一个孩子的命,这仅仅是巧合吗?


最先意识到自己罪孽的犹太人,用牛来作为他们与上帝交流的中介。


而上帝赐予他的子民的,往往是漫山遍野的牛羊和跟牛羊一样多的后代子孙上帝愤怒的时候,则让牛都死光,牛死了,也就意味着善死了,这一族人的灭顶之灾也就降临了。


牛在印度等南亚国家是圣物,慢吞吞地行走在街道上时,连总统的车队都不敢鸣笛驱赶。


对牛的亲近与敬畏,也就是对善的亲近与敬畏。


牛与善一样,都处于造物秩序的最低级,却像金字塔的基座一样,承受着所有的重量。


难怪有人把牛比作哲学家。


我常常想起爷爷,爷爷的形象是模糊的,爷爷死的时候刚好四十岁,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我常常想起“黑炭”,“黑炭”的形象是清晰的,栩栩如生的。


人与人之间很不同,我很难在人们中间找到一个人来作为爷爷的参照系,牛与牛之间却很近似,我很容易发现一头与奶奶的描述相近的“黑炭”。


我离故乡越来越远了,离故乡的牛们也越来越远了。


读到铁凝的散文《孕妇和牛》,我感动得一夜辗转未眠,那是在写我的奶奶和“黑炭”啊!


孕妇和牛停在村头,一起斑驳的古碑,孕妇和牛都不识字,但都在“”,用各自的心在。


我有时天真地想:假如希特勒读到这样的文章,有一头这样的牛,他还会发动血流成河的战争吗?


我开始理解死也不宽恕敌人的鲁迅先生为什么自比为“孺子牛”了。


其实,这并不矛盾,消灭恶,也就保存了善。


我站在远方的山岗上,眺望看不见的故乡,仿佛有一群牛向我走来,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生生不息地游荡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