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9800字
与扬雄的策略相反,毛姆的文笔轻松自如,温柔近人。
扬雄以口吃式的写作对抗口吃,毛姆却在纸上营造了一处娓娓而谈的空间。
“我对痛苦的感受比我对生命中的欢乐的感受强烈,这是我性格上的一个错误。
但要是没有我生理上的缺陷,有个强壮的身体和健全的头脑,我并不反对再到这个世界上来重新做一世人。”毛姆是英国作家中文笔最流畅的语言大师,他放弃了对口吃的矫正和掩饰,流水在大堤前翻涌着,汇集着,那么让流水寻求一条新的水道吧。
韩毓海在他的精彩之作《口吃者说》中,把口吃称为“表述功能的某种工作状态”,我很喜欢这个中性的定义。
作为一个口吃的人,我敏锐地感受到其中的平等与尊重。
韩毓海相信鲁迅也是有一种深刻的潜在的口吃的。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便是一个明证。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是一部从哲学、美学、语言学的角度来讨论“口吃”问题的。
生来口吃、体弱、性情不定的沟口,未成年时便到金阁寺当了和尚。
“我在人生中遇到的第一难题就是美”——金阁寺象征着美,而主人公的口吃,则是“被排斥感”的生理依托。
沟口因口吃遭现实社会及女人的轻蔑而痛苦,因发现被美抛弃而焦灼。
语言腐蚀着现实,破碎的语言呼应着破碎的现实生活。
沟口最后放火烧毁了美的造物金阁,他的口吃能因此而改变吗?
《金阁寺》的字里行间,处处充满着日本文化特有的自丑自虐意识,但我认为它所揭示的“本体状态的口吃”是整个人类面临的尴尬。
小和尚还能活下去吗?
我怀疑。
读禅宗公案的时候,我大不敬地把禅师们都看作口吃的人。
有僧礼拜雪峰义存禅师,师打五棒,僧曰:“过在甚么处?”师又打五棒。
三圣慧然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师亦喝,僧又喝,师又喝。
药山惟严禅师问僧:“甚处来?”曰:“江西来。”师以拄杖敲禅床三下。
僧曰:“某甲粗知去处。”师抛下拄杖,僧无语。
这些都是“无法言说的困境”的真实写照。
说法,说法,“法”是要“说”的。
但到了禅宗这里,“法”却无法说了。
天下的口吃者,都投身到禅宗的门下。
禅宗大师是一群思想者兼游戏者,以游戏的态度来看待思想所赋予的“口吃”,因此活得自足自在。
这种“自在”在当代却很难拥有。
现实对缄默和断裂极不宽容。
在各地的方言中,都有形象生动的对口吃者的命名,这些命名充溢着非口吃者对口吃者洋洋自得的欺辱和嘲弄。
例如四川方言把口吃的人叫“夹舌子”。
“子”字颇有些古风,如孔子、孟子、韩非子的“子”。
但“夹舌”二字极具动感,可谓穷形尽相,对口吃的人心灵的戕害是无以复加的。
可惜的是,对这样一类“伤害性”的方言却没有几个语言学家去关注。
语言的残暴继续显性于当代语境之中。
今天的口吃者们,谁能有邓艾对答皇帝时“艾兮艾兮,凤兮凤兮”的幽默呢?
罗伯·格里耶说过:“我永远也走不到彼岸,永远也上升不到‘类’,这也就是说,不存在对自我的‘完整而连贯的表述’,绝对的完整和连贯其实是不可能的。”直面自己思想的矛盾性的时候,操持语言为生的知识人便走向了口吃。
口吃的人坚信:几乎所有连贯、完整和宏大的叙述都是虚伪的、空洞的和残忍的。
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们,看似处于知识界的“话语中心”的位置,都该滔滔不绝地表达,但他们中间却有好些是有点口吃的人。
例如谢冕教授和费振刚教授。
谢冕教授是诗人,热情澎湃,一不小心就激动起来。
一激动,高亢的语言便出现了中断,如欧阳修《醉翁亭记》所写的“峰回路转,有亭翼然”。
这时,听众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分享谢冕内心承受的煎熬。
而中文系系主任费振刚教授则是另一种典型,他冷静而安详。
他的口吃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基于一种春蚕吐丝般的艰辛。
听他讲课,我会时时想起蚕嚼桑叶或老牛反刍的形象来。
表面上看,谢冕先生和费振刚先生是迥然不同的两类人,但骨子里他们却有许多相似之处,最重要的一种相似就是对“困难”的自觉意识。
这又使我想起曹禺戏剧里常出现的对白来:“做人,难哪!”是的,做人,不容易;做知识分子,更不容易;做有良心有个性的知识分子,尤其不容易。
从这个意义上,我也理解李银河为什么把丈夫的杂文随笔全编命名为《沉默的大多数》。
王小波讲过这么一个故事,在云南当知青的时候,知青们买东西时有一种骗当地人的方法:不还价,甩下一叠毛票让你慢慢数,同时把货物抱走。
等你数完发现钱不够时,连人带货都找不到了。
终于有一天,有个学生在这样买东西时被老乡扯住了。
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顿,期期艾艾地憋了半天,才说出:“哇!
不行啦!
思想了!
斗私批修啦!”沉默的大多数,只能这样结结巴巴地说话,说着不是他们自己的话。
我依然口吃,但我依然不因口吃而痛苦。
在可能的场合,我努力地表达和交流。
否则,保持沉默。
美国警察在逮捕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无一例外地会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
怎么说,这也是一个问题。
6呐言者说
我曾经写过一篇名叫《口吃的人》的文章,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是一个“口吃者”。
经过多年的惶恐之后,我不再因为口吃而感到自卑。
相反,我把口吃当作一种表达的特殊状态,这种状态标示着个体向真理的敞开——流畅的表达并不能反映对真理的占有,而生涩的表达也并能反映对真理的离弃。
这几年来,我先后在全国各地数十所大学发表讲演。
在庞大的阶梯教室里,在跟大学生朋友面对面的时候,我一向都是不加选择地说自己的心里话。
在言说的过程中,我不断地克服着自己的口吃,有的时候,口吃还会引发听众的笑声。
我并不为那些本能的笑声所伤害。
因为我知道,我的口吃一方面是先天的生理缺陷,另一方面更是后天的心理问题——每一次表达的“断裂”,其实都是思考的焦灼所造成的。
我对说真话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然而,现实生活中说真话却没有说假话那么“理直气壮”。
努力说真话的人,经常都是一些讷言者,比如巴金,比如晓波。
在我们这个“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国度里,说心里话、说真话,既容易得罪人,又容易给自己带来“狂妄”的名声。
但我依然不愿训练自己说话的“技巧”,我永远也学不会像外交部发言人那样字斟句酌、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我不会揣摩并迎合谈话对手或者听众的心理。
大多数时候,我宁愿选择“倾听者”的身份;如果非得开口,我也只是一个“自言自语者”,而不是一个吸引听众的“话语中心”。
尤其是在面对摄影镜头和诸多听众的时候,我不会说违心的话、虚伪的话、附和的话、奉承的话、拐弯抹角的话、虚晃一枪的话、表里不一的话、皮笑肉不笑的话,我只会说自己内心中流淌出来的话。
电视台请我去做过几次“嘉宾”,我说的那几句老实话怎么听都跟现场的和谐气氛不协调。
后来,节目播出的时候,我说的那一段话全都被剪掉了。
在电视台供职的朋友责问我说:“难道你就不能换一种方式、也就是能够播出的方式来说话?”我只好对他深表歉意:“非常抱歉,我只会以自己的方式说话。”自然,我在看电视的时候,老觉得电视台上的那些主持人,尤其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们,简直就是我无法理解的一类“动物”——他们怎么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说那些空话、套话、假话、谎话、没有味道和没有个性的话呢?
他们的忍耐力几乎可以跟日本的“忍者”相媲美了,他们就是一群具有“特异功能”的人。
后来,有知道内情的人告诉我说,当他们说假话、空话和套话的时候,不仅不会感到痛苦,反倒感到快乐;不仅不会有良心上的压力,反倒会有功成名就的崇高感。
于是,对于他们卓越的“说话能力”,我真是“五体投地”。
贾平凹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自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不会说普通话,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乏于社交,越发瓜呆。”有一次,贾平凹去火车站接来西安做客的莫言,手上打着“莫言”的招牌。
几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
原来,人们误以为他在做一个行为艺术,把“莫言”理解为“不要说话”的警告。
那真是一个有趣的误会。
十多年以后,莫言还念念不忘那天的场面:“我还应感谢十五年前他高举着题为‘莫言’两字的牌子在西安火车站广场上迎接我、把周围的人吓得不敢说话的一段情谊。”平常出门的时候,贾平凹经常提着一个提包,这是一家聋哑学校送给他的。
他每每把包上印着的“聋哑学校”的字样亮出来,路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他倒觉得很自在。
我不喜欢作为作家的贾平凹,却喜欢这个背着印有“聋哑学校”字样的普通布包的中年男人。
至少,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说话”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不把“说话”当作一种“王婆卖瓜”式的卖弄。
把说话当作荣耀和乐趣的,是小丑、是戏子、是弄臣、是官僚。
我接触过的官员和老板,十有八九都喜欢开会,喜欢在会议上滔滔不绝地说话,所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他们沉迷在强烈的表现欲望和强烈的控制欲望之中,根本不会顾及旁观者的感受。
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他们在说话呢,还是话在说他们?
而先知总是言简意赅,甚至沉默不语。
真理从来不张扬,从来不狂妄,从来不喋喋不休,从来不巧言令舌。
真理不害怕指鹿为马的专制者,也不畏惧防民之口的统治者。
真理在集中营的铁丝网之中呈现,真理在囚禁室的窗口下洞明。
陈独秀与真理相遇的时候,并非他担任《新青年》主编、北大文科学长、领导新文化运动、登高而呼万人云集的时刻,而是他一个人独居监狱、研读古今文献、“全盘推翻自己”的时刻。
他不说话了,他却说出了真理。
当年,基督耶稣选择了旷野,因为在旷野中有大智慧。
音乐家王西麟曾经被放逐山西,数十年如一日地像苏武一样牧羊于山野。
没有人可以交谈,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几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却领悟了一音乐的真谛,一部又一部伟大的交响乐在心灵与旷野之间汩汩流淌。
王西麟说:“大残酷逼出了大善良,大谎言逼出了大真实,大痛苦逼出了大升华,大绝境逼出了大艺术,大苦难逼出了大崇高。”萧斯塔科维奇也是这样,人世间那些最优秀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们也都是这样。
他们哪里有那么多的功夫用在说话上呢?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成了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说话”也成了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但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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