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6612字
一对爱人有一种诗意盎然的称呼,叫做“牵手”。
“牵手”的称谓缘起于台湾高山族平浦人。
平浦人是母系家庭制度,嫁娶都由男女青年自己挑选,自由组合。
女孩长大后,父母就给她建一间房子,让她单独居住。
到了适婚年龄,姑娘家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男孩相中了意中人,便以芍药或玉米等带有象征意义的花来赠给女方。
女孩如果中意,便将男方迎入房中同居,怀孕后牵着丈夫的手去禀告父母双亲,请求“承认”。
据《凤山县志》载:“男女于山间弹嘴琴吹鼻箫,歌唱相和意相投,各以佩物相赠。
告父母……
名曰牵手。”人类居然也可以这样相爱,不计贫富贵贱,只是为了爱而爱,单纯得使聪明的现代人不敢相信。
我喜欢“牵手”这个朴素的、而且带有动感的词语,爱的真谛,尽在其中,爱的温馨,扑面而来。
当人类进化到不相信爱情的阶段,“牵手”则成为一组不褪色的照片,剪辑着互相阻隔的时空。
伸出手去,牵住的不仅是另一只手,而且是一个跟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的人。
百听不厌的是苏芮唱的《牵手》,汉语的张力在歌词中达到了极致。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
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那歌声,不是单纯热烈,而是苍凉激越,使人怅然若失。
确实,牵手时,能感受到拥有的愉悦,也能感觉到沉重厚实的责任。
牵手,意味着爱的成熟,爱的丰厚。
牵手,与其说是一种行动,不如说是一种姿态。
《诗经》中有这样闪光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千百年来,平凡和卑微的人类就这样走了过来,牵着手,涉过一条条的不归河。
张爱玲说,“执子之手”是最悲哀不过的诗句。
因为“牵手”之后便是“放手”。
“放手”是一个恐惧的动词,看似潇洒,实际上是泪干心枯之后的绝望。
“放手”的时候,已然无爱,即使当年的爱溢满万水千山,倾国倾城。
“放手”是人世间最凄烈的场景,尤其是在渡口之类的地方。
江流岸凝,帆起舟行,此岸彼岸,“放手”——放即成永绝。
那么,“放手”之后呢?
“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才发现已经无手可握。
空荡荡的只有满袖的秋风。
想伸出手去,牵住那只有缘的手,但又害怕出现“放手”的那一断肠时刻。
爱,也会永远存在于尴尬不安之中。
二萧军与萧红是一对本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人,却无奈地相互放手。
两个人一样的单纯,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渴望完完全全地拥有对方。
因此,悲剧诞生了。
萧军在致萧红的信中这样写道:“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
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
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地啮咬我们,所以要寻求各种解决的法子。”萧军是个有浪子习性的东北汉子,他知道最好的药方是“忍耐”,却无法真正实现“忍耐”。
他时时让诗人的浪漫冲击着心灵,而不能沉潜自己真挚的感情。
萧红赴日本养病之后,他在信中写道:“花盆在你走后是每天浇水的,可是最近忘了两天,它就憔悴了。
今天我又浇了它,现在是放在门边的小柜上晒太阳。
小屋里没有什么好想的,不过,人一离开,就觉得珍贵了。”萧军正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男人。
他懂得花的珍贵,却养不好花;他了解萧红的弱点,却不知道怎样保护她。
萧军是个优秀的家,却不能算优秀的爱人。
萧红呢,是一个看起来极端坚强、极端自尊,实际上却极端软弱、极端敏感的女子。
远在日本,她还惦记着萧军的饮食起居:“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
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
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
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而且很软。
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的那样,不过应该厚点。
你若懒得买,也来信告诉我,也为你寄去。
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写这封信时,萧红忘了自己是个出色的女作家,而只是一颗体贴入微的女子的平常心。
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爱人的冷暖,也就是她自己的冷暖。
这样的爱,是经不起伤害的。
然而,伤害还是出现了。
爱的伤害是不能判断谁对谁错的,结果却是永远的遗憾。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文坛最幸福的、愿作鸳鸯不羡仙的“二萧”决然分手了。
一九四九年,萧红带着心灵的创伤远走香港,写出最出色的作品《呼兰河传》《小城三月》。
日军攻陷香港后,生活困苦,肺病日重。
1942年,年仅三十一岁的才女不幸逝世。
在最后时刻,她还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我们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
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而钢铁汉子萧军呢,在将近半世纪以后,还怀念着单纯、淳厚、倔强的萧红,整理出版了昔日的通信集。
爱,真的是一泓激荡的水流,没有容器容纳得下。
曾经牵过手的,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是否真的要到放手之后,才会被珍惜与怀念?
三在爱情中受伤最大的一方往往是女子——这令每个有良知的男子羞愧,但仅仅是羞愧而已,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女雕塑家米卡尔·克洛岱尔,童年时代便开始其艺术生涯。
来到巴黎后,她结识了杰出的艺术大师罗丹,成为罗丹的学生和情人。
罗丹说过:“最重要的是受到感动、爱恋、希望、颤抖、生活,在成为艺术家之前,首先是一个人!”中年的罗丹遇到野性未驯的少女米卡尔,两人的爱火立刻熊熊燃烧。
罗丹曾占有过无数的女子:轻佻的女模特儿,上流社会的贵妇,烟花巷里的妓女,但这些女人对他毫无益处,仅仅是肉体的嬉戏令他欢乐。
直到他看见米卡尔的目光——那种理解的、温存的、闪烁着灵性的,甚至令他害怕的目光,他才找到了自己的艺术女神。
罗丹对女孩说:“在你身上,在你的身体里,我所崇拜的东西,除了它的如此漂亮的形式,再就是将它照亮的、体内的火焰。”他把《思想者》献给她,更把《吻》献给她——被上层社会评论为“粗鲁唐突”的《吻》,表现的正是他与她激情迸发、惊世骇俗、生死缠绵的瞬间,而米卡尔也创作了《沙恭达罗》,用天才的作品证明了自己不仅仅是“罗丹的情人”。
艺术与爱情要想保持长久的平衡是不可能的。
艺术家与艺术家之间、爱人与爱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罗丹抽身而去,踏进公爵夫人的殿堂,却把十五年的爱情留给米卡尔一个人。
米卡尔说:“最伟大的爱情的标记:为自己所爱的人献出生命。”从本质上讲,她依旧是个弱女子,她不能忍受爱成为回忆的事实。
巴黎,成了一座眼泪的迷宫。
米卡尔开始毁坏自己的作品。
一九零六年,四十二岁的米卡尔离家出走,精神彻底崩溃。
留下的那个女人在等待有人打开这座大门将她推进去,然而,没有人来过这里。
一九一三年七月,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将米卡尔送往疯人院。
同年,罗丹半身不遂,丧失了创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