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9414字
加缪在《置身苦难与阳光之间》一书中写道:“在阿尔及利亚的郊区,有一处小小的装有黑铁门的墓地,一直走到底,就可以发现山谷与海湾。
面对这块与大海一起呻吟的祭献地,人们能够长久地沉湎于梦想。
但是,当人们走上回头路,就会在一座被人遗忘的墓地上发现一块‘深切哀悼’的墓碑。
幸运的是,有种种顺应诸物的理想者。”我是一个在南方水畔长大的孩子,身上有许许多多水的特质。
看惯水面的波澜,听惯水边的故事,这才发现自己度过的那段并不漫长的岁月,也成为水边故事峰回路转的细节。
无可奈何,作为一个心甘情愿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彻头彻尾的理想者,我只能虔诚地掬起一捧水,细细咀嚼其中的苦涩与甘甜——不管是苦涩还是甘甜,都固执地让河边的故事演绎下去。
人类文明诞生之初,便有了舟。
《圣经·创世纪》中,神对诺亚说:“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
方舟的造法乃是这样: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
方舟上边要透光外,高一肘。
方舟的门要开在旁边。
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洪水泛滥的时候,诺亚整六百岁。
诺亚就同他的妻和儿子、儿媳,都迁入方舟,躲避洪水。
洪水退去后,地上一切恶的生命都消失了,诺亚走出方舟,重建以善为根基的生活。
这是一个悲惨中又透着一丝温情的故事,那一丝温情便系在方舟之上,人类的生存和繁衍,真的始于这艘方舟吗?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髡彼两髦,实唯我仪。”这是《诗经》中的句子,舟被作为起兴的景物,可见它在先民心目中和日常生活中都有着重要的地位。
舟,不仅是水上的交通工具,而且是若干次洪水泛滥时,人们最后的栖居之所。
茫茫平源。
滔滔洪水,大禹诞生之前,舟为先民们提供唯一的庇护。
第一个在舟中作诗的人大概是屈原。
屈子的流放之途就是在诸多江河间的漂泊。
我猜想,屈子的最后岁月,有一大半是在舟中度过的。
他所度过的时光应当加上“水”的偏旁——“渡过”。
在《涉江》中,最悲哀的诗句都是与舟有关的,“乘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带。”舟是屈子的知心,屈子心如乱麻,舟也在水上荡漾“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一路的伴侣只有舟了,诗人心中,舟岂止是交通的工具和手段?
有了舟,便有了舟子和渔夫,以舟为生的人都是最聪明的人。
能与屈子辩难的是渔夫。
他听了屈子的一席话,莞尔而笑,鼓桨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发现桃花源的也是渔夫。
他弃舟登岸,在落英缤纷中有意无意地闯入了桃源世界。
我想,陶渊明绝不是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一殊荣交到一名渔夫头上。
舟中的人,就像舟外的水一样,在流动中保持纯洁,在流动中寻觅着什么。
舟中的人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
以舟为生,无论是摆渡还是打鱼,都不仅仅是一种职业。
六朝人与舟的关系比前代密切得多。
六朝之前,文明的中心在北方,北方是高山和平原,是土的世界。
土的世界由车充当主角。
六朝时候,文明的中心在南方,南方是江河和湖泊,是水的世界。
水的世界由舟充当主角。
六朝人的故事里总少了舟。
雪中访戴的王子猷,兴趣只在乘舟的过程而不在访友的目的;波涛汹涌中唯有谢安神色不改,处舟中如处平地。
六朝人第一次发现了水的魅力,于是郦道元写出了四十卷的《水经注》,记载全国水道一千两百五十二条。
其中,有多少条他曾乘舟亲临?
遥想舟中一点如豆的孤灯,一个素心的著书人,足以温暖人心。
《世说新语》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是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
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朗欲舍所携人。
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
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
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舟成了考验人格高下的标尺,有限的空间,可见无限的胸襟,同舟又怎能不共济呢?
唐代的人们,老老少少都在奔波,在马背上,也在舟船上。
为了功名,为了还乡,为了告别和为了聚合,更为了山山水水本身。
谁能统计出唐诗中有多少首是在渡口和舟中写成的呢?
我想,大概是不会少于三四成的。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朋友看不见了,舟也看不见了,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孤帆。
而一江春水,依旧东流。
中国人的时间意识大约是在舟中获得的。
路易·加迪在《文化与时间》一书中为中国文化中强烈的时间意识所惊叹,原因很简单:困居在石头城堡里的欧洲人孕育出了宽广的空间意识,而寄身于舟中的中国人则孕育出了悠长的时间意识。
唐代的诗人们最大限度地从舟的身上汲取灵感。
最后,舟成为他们生命的归宿。
李白的最后一夜是在舟中度过的。
他为了捞水中的月亮失足落水,谪仙终于回到了天上。
杜甫也是在舟中告别了他深爱的世界,“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少年王勃覆舟而亡,像一颗彗星划过初唐的天幕,对于这位早熟的天才而言,这样的结局幸耶?
不幸耶?
千年之后,在遥远的英伦岛国,也诞生了一群舟中的诗人:雪莱、济慈、拜伦、华兹华斯、柯尔律治……
他们虔诚地把名字写在水上,因此永恒。
宋代最爱坐舟的当推东坡。
出三峡、游石钟山、观赤壁、赏西湖、谪海南,哪一次离得了舟?
伟大的前后《赤壁赋》是东坡与小舟共同完成的——小舟也是作者之一,没有小舟的参与,想写关于赤壁的文章无异于建造空中楼阁。
所以东坡一开头便写道:“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而在客人的理想世界中,舟亦为不可缺少的道具,“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之相属。”江流有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泛舟中流,人生至乐。
东坡已明确地区别出:陆上生活与舟中生活并非形式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差异。
陆上的生活“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舟中的生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是自由与不自由的对立,是他者与自我的冲突。
在陆上,生命向世界关闭;在舟中,生命向世界敞开。
与乘舟看遍大半个中国的东坡不同,明末奇才张岱只是局限于江逝一隅。
然而,张岱却写出了《夜航船》这部奇书,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因为夜航船中所遇的皆是陌生的人与物,面临的是无以准备的“考试”。
“夜航”可以看作人生极限状态的象征。
在西湖人鸟声俱绝的雪天,“拿一小舟”往湖心亭看雪的唯有张岱这样的“痴人”。
而在庞公池,更是情趣盎然。
“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一开头便强调舟的重要性,紧接着笔锋一转,“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看来,他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早把小舟准备好了。
这才有如是享受。
“卧舟中看月,小溪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醉去。”人已融入舟中,舟已溶入水与月中。
最后,“舟子回船到岸,篙篙啄丁丁,促起就寝。
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春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这样的心境,比之李清照“但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高出甚远。
舟中之张岱,已同天地万物共浮沉矣。
舟中人看到的其实是一段空间化的时间之流,没有等级秩序,唯有定格的、能够凝视的美。
人在舟中,已然从低级庸俗的日常经验中抽象出来,对自我与世界都获得了崭新的观念。
舟之于人类,有如窗户之于房屋。
“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苏曼殊,时而东流扶桑,时而西渡印度,坐过各式各样的舟船,既有木舟一叶,也有万吨铁轮。
但他真情流露的时候,却是在如豆的舟中。
夜月积雪,泛舟禅寺湖,病骨轻如蝶的曼殊歌拜伦《哀希腊》之篇。
歌已哭,哭复歌,抗音与湖水相应。
舟子惶然,疑为精神病作也。
曼殊比柳宗元还要潇洒,连寒江雪也不钓了,千山万径统统与他无干,无端的歌哭哪里是真的无端呢?
绍兴是舟的王国,周氏兄弟都是在舟中长大的,“舟”与“周”的谐音恐怕并非巧合。
鲁迅最好的散文,我以为是《故乡》和《社戏》,两个故事都发生在舟上,先生记住的偏偏是舟。
世上本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而舟的行程是无痕的,水上的波纹分了又合,无痕的舟路却在心灵中留下最深的痕迹,范爱农水上的葬礼,何尝不是鲁讯的自况呢?
有一叶舟,也就有了支撑。
舟能帮孩子们找到六一公公罗汉豆的香味。
周作人的《乌篷船》拿到今天来看,算是最佳的旅游广告。
“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手可以搁在左右舷上,还把手都露在外边。
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人的眼鼻接近。”唯其小,方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唯其小,方能找到与水最亲近的感觉。
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有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
这是知堂最欣赏的情调,“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这些原本稀松平常的声音,被舟一隔,都变得“很有意思”了。
知堂并没有卓异的听觉天赋,只是“听”的处所变化了而已,黑夜是舟的帷幕,舟则是知堂的帷幕,他在舟中看风景,风景看不见舟中的他。
波心荡,冷月无声,舟中的人生容易导向虚无,河边没有系舟的树,舟上没有入水的锚。
舟貌似轻巧,内心却是沉重,这才是周氏兄弟喜欢舟的原因。
会稽是个报仇雪耻的地方,会稽的舟自然与他方的不同。
岁月都不是白过的,那么多的岁月过去之后,轻舟中的周氏兄弟写下了分外沉重的文字。
到了后来,是否人在舟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一直保持着舟上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