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8964字
在他的《海的女儿》等一系列童话中,我们都能看到叶琳娜的身影。
最无情的人最多情,没有获得爱情的安徒生反而领悟了爱情的真谛。
一世情缘在历史长河中也只是短暂的、电光火石的瞬间。
安徒生主动放弃瞬间,而艰难地走向永恒。
我把安徒生的童话看作一本情书,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情书。
在自我认同“绝望之爱”以后,为幸福而写作,这是安徒生的伟大之处。
二安徒生的绝望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另一些人的绝望却像宿命般地降临。
十八世纪的英国诗人薄柏一生的爱集中在一个贵族小姐的身上——“为了你的缘故,我憎恶一切女人”,他说。
可是,女人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太好玩了!”最后,薄柏成了失恋一辈子、终于不能忘情的老头,他苍老的皱纹里,储满伤心的泪水,又将它们熔炼成沉甸甸的诗句。
他的诗句便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我想起了苏联电影《岸》。
在飞机的升降之间,爱情的沉重超越了物理的世界。
在东西方两大阵营冷战的大背景下,爱情价值几何呢?
假如设置一个天平,这端放下爱情,那端放下历史,哪一端更重呢?
历史说,爱情是没有重量的。
分别,聚会,再分别,未遂的心事渐次沉淀,能凝成一颗光芒四射的珍珠吗?
日本作家铃木健儿,青年时期曾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女子,五十二年以后又一次相遇,他还从她衰朽不堪的容颜上把她辨认出来,使那老妇人惊讶不已!
五十二年中对一个影像的怀念和玄想,竟然支撑他战胜了疾病和种种坎坷。
以绝望为希望,乃是人间最值得信赖的希望。
一江春水向东流,流走的是岁月和青春,而那颗痴心,至死不改。
柳永的《卜算子》把这种绝望之爱写得淋漓尽致: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
尽无言,谁会凭高意?
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柳永《乐章词》中最打动人的往往是这样一些怅惘的句子。
时空的阻隔是人类无法摆脱的有限性,因而绝望与人的感情如影随形。
铃木健儿在绝望中守护着一盏温暖的灯火,他是个“得道”的人。
绝望之爱也有它狰狞的一面,有时它会使人像脱轨的火车一样,撞得粉身碎骨。
在金庸的女主人公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美若天仙、机智聪明的黄蓉、赵敏、任盈盈,而是女魔头李莫愁。
李莫愁由“人”入“魔”,乃是由爱之不得而绝望,由绝望而恨。
她杀人无数,心狠手辣,而心灵的深处,还是忘不了、放不下那一个“情”字。
《神雕侠侣》写李莫愁之死,是一段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般的文字。
李莫愁遍身受了情花之刺,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
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地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
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作得更加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
众人见她模样可怖之极,都不自禁地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最后,她滚下山坡,直跌入烈火之中,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周身,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姐!
快出来!”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是绝不理会。
瞬间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
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在佛家看来,情为“障”也。
李莫愁误入情障,以至走入歧途,越陷越深,终于不可自拔。
我想,倘若能够自拔,那就不是真爱了。
真爱不是博弈,能够思前想后,盘算出一个得多失少的“最佳方案”来。
当进入爱情的最佳状态后,其结果必然是:要么全赢,要么全输,要么拥有,要么丧失。
不存在任何首鼠两端的中间状态。
像李莫愁这样走极端的痴心男女,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
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中写练霓裳因绝望而一夜白发,比起伍子胥过昭关而白发的故事来,更让人心醉神迷。
绝望的爱情让人悲哀,让人迷恋,正如一片碎瓷,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泽,反倒比一件完美的瓷器更有摇曳人心的魅力。
三现实永远是一双扼住爱情喉咙的手。
有一部美国电影《不道德的交易》,描写一对度蜜月的青年夫妇遇到一名亿万富翁,富翁看上了新娘,提出用一百万美元作交换,让新娘陪他一晚。
巨大的诱惑在夫妇两人的心中掀起了波澜。
最后,经过商量,他们决定接受。
但是,一夜之后,他们之间的真爱已不复存在。
这里凸现的不仅仅是一个道德伦理的问题,而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今天的世界上,爱情作为一种终极价值,是否成立?
何以成立?
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讲述了鲜为人知的苏联肯吉尔集中营暴乱的真相。
在长达四十天的时间里,囚犯们占领了营区,向惨无人道的内务部提出最后的抗议。
四十天后,暴动被镇压,数百人被杀害,一千多人被送进秘密监狱或科雷马河沿岸。
整个事件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却最让我感动的小插曲是:相互爱慕的男女囚徒举行了婚礼。
他们让集中营里的各种神职人员帮助举行仪式,按照真正的教堂仪式结婚。
这些新婚夫妇的绝望之爱,是那些过着慢悠悠的生活的人所永远不能理解的。
他们的痛苦和甜蜜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这是与那些甜得发腻的爱情迥然不同的味道。
这些新婚夫妇把这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只要昨夜镇压没有降临,他们便把今天的早晨看作是天赐之福。
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到尽头,或者几天之后便将与爱人永别,他们在狂热地爱着,这种爱也是对那些无爱的专制者的反抗。
我看到了爱情所面对的两种极端状态:一种是金钱与权力的挤压。
爱情能不能完全脱离金钱与权力而成为一个自足的系统?
那对美国夫妇作出了令人失望的回答。
少男少女们心比天高,对他们的卑鄙和龌龊不屑一顾。
然而,当他们真正成为社会网络中的一员时,还能冷静地面对这道考题吗?
集中营的新婚夫妇们,却因为完完全全的绝望而产生了比黄金还要坚贞、比火焰还要热烈的爱情。
他们即将一无所有,包括生命在内。
但此刻,他们拥有真正的爱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绝望是否能够充当爱情的催化剂呢?
如果换一种不那么沉重的叙述方式,那么最好的例子便是《罗马假日》。
公主心里知道与记者的爱情是绝望的爱情,但在那短暂的人生一瞬里,她一心一意地投入进去。
不求天长地久,但求风风火火。
凡是有过失恋经历的人,都能从轻喜剧的情节理解读出难言之痛来。
她爱他,但她绝不可能属于他;他也爱她,但他也绝不可能拥有她。
原因仅仅是她的公主身份而已。
那种人生无常、个体渺小、身不由己的体验,大部分人都曾经历过,或者将要经历。
《罗马假日》的结尾,喜剧色彩戛然而止。
赫本的眼泪是电影史上最真实的眼泪。
咫尺就是天涯,对于公主和记者来说,都在沉默中承受着一场巨大的灾难。
正如罗兰·巴特在《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所写道的:“在剧烈的发作过程中,由于恋人感觉到恋爱境界如同一条死胡同,一个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陷阱,他宁可毁灭自己。”《廊桥遗梦》的结尾也一样。
两部影片的主人公都生存下来了。
受到绝望之爱的侵袭后,他们的生存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大部分的爱情都是心灵的地震,地震之后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恋爱的灾难也许近似人们在精神领域里称作极端环境的现象,即‘病人生活其中的环境仿佛就是造来摧毁他的’。”我们能认同罗兰·巴特的观点吗?
现实一口口地吞噬着爱情,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绝望一口口地吞噬着生命,我们还有抵抗的办法吗?
四“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我最喜欢的唐诗。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这是我最喜欢的宋词。
在中国人的诗词中,永远歌吟着一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绝望之爱,一直到戴望舒《雨巷》里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
中国诗人写得最好的,往往不是男欢女爱、心满意足的现实,也不是充满幻想和希望的明天,而是已经消逝的、不可能重现的昨日之爱。
鱼儿在水中游,雁儿在天上飞,它们都不能传递我们的相思。
于是,我们在相思中苦苦煎熬着。
“人面桃花”诗,是绝望之爱的形象化,是诗人灵感的一个不竭的源泉。
它贮存着中国诗人无限恋情的一个精神原型。
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白居易的“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千年前旧板桥”,韩偓的“向得那人垂手立,娇羞不肯上秋千”,都隐藏着一个桃花下的女子、一个小桥边的女子。
那是一段永不复返的错失。
伤心人别有怀抱,断肠人各有因缘。
把爱看作梦,真能缓解内心的隐痛吗?
而回忆有如一根银针,冷不防就刺到骨髓里,让人从梦中猛然惊醒。
为什么拥有的只能是“失去”呢?
我们的手掌是有缝隙的,无论捧起哪条河里的甘泉,水都会从指缝里悄悄地流走。
中国诗人的怅惘,在克尔凯戈尔那里则成为形而上的恐惧。
他爱上了年方十四的蕾琪娜·奥尔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