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9222字
这一切问题,都在你专心致志地垂蒲公英的一刹那间迎刃而解。
诺言“你相信诺言吗?
你会轻易许下诺言吗?”在信笺的最后一页,你写下了两个斜斜的问句,仿佛你写信时歪着头沉思的姿态,天真而惹人怜爱。
给我写信,你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从来都不会正襟危坐。
而你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它们考验着我回答时的真和伪。
我当然相信诺言,在这个不相信诺言的时代;我当然不会轻易许下诺言,在这个把诺言当作玩笑的时代。
但是许诺的信与不信,轻易与沉重,我们的理解上有多大程度的相同呢?
——你那小小的问号,如同一把利刃划过我不设防的心口。
我相信诺言,相信诺言是一枚钉子,将飘零的我们钉在大地的手掌上。
诺言是一个封闭性的圆,把两个漂泊者变成一个漂泊者,把两条河流汇集成一条河流,让我们如钥匙一样透彻地锲入对方。
我习惯于把自己当作一只外壳坚硬内里柔软的蚌,而诺言则是一粒在恒河里流转了亿万年的流沙,冥冥之中,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地进入我的身体之内。
沙粒利用了我的疏忽,瞄准我的缝隙,然后不可抗拒地向我的心脏部位深入。
我痛得彻夜不眠,用泪水狠狠地把沙粒包裹起来。
真的,在我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不知道泪是不是能将这粒有缘的沙粒凝结成一颗亮晶晶的珍珠。
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的疼痛,没有别的奢望。
到了后来,泪水结晶了,我才发现痛苦也有痛苦自己的收获,而且痛苦的收获比幸福还要大。
诺言就这样防不胜防地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河流深处的生命同在;诺言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黑暗里生长着。
我的泪越流越多,我的心却越来越疼痛。
假如有一个小精灵在心脏深处,谁能若无其事呢?
于是,一颗晶莹的珍珠诞生了。
这颗珍珠属于我,更属于你。
而处在另一个漩涡中的你一点一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
诺言并不是写在纸上的契约,必须庄重地印上我们的手印。
时间像泥土一样栽培着诺言,诺言像树一样一圈圈地伸展着年轮。
年轮代表着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还用回答你的问题吗?
我只需要把你的问号改为省略号,就是最好的回答——你说是吗?
莲子做成的蜜饯尝过许多种蜜饯,梨的,桃的,枣的,苹果的,橄榄的,却第一次尝到莲子做的蜜饯。
以前的那些蜜饯产于晴空万里的京华,这一盒莲子做的蜜饯却产于行云流水的南国。
在我的印象里,莲心都是苦的,采莲的女孩子美丽却忧婉,清秀却哀伤。
在采莲的秋天,愁也能湿人衣。
还记得么,那首年少时我们都不喜欢的小令“问莲根,有丝多少?
莲心为谁苦?
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那时候,我们的笑声像蝌蚪一样在水面上蹦蹦跳跳。
以后,家在万里之外,记得的,却只有这首小令,莲子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了。
在那些窗外飘雪的冬夜里,我常常念叨着这首小令,仿佛闻到了莲子的香味。
现在,是不是应该尝尝这莲子做的蜜饯?
脱离莲蓬以后,这些莲子经过一轮冬春夏秋的沉默、孤独、忍耐、等待、该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它们旧时的友人?
香气弥漫开来,有一种细细的水声;甜味也弥漫开来,有一种浓浓的颜色。
在舌尖与莲子接触的一刹那,我终于获得顿悟:原来所有昨天的苦都是为了今日的甜,所有昨天的生离都是为了今日的邂逅。
如果当初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么岸永远是岸,水永远是水,莲子永远是莲子,蜜饯永远是蜜饯。
人生的贫乏,只因为我们对那些降临在身边的戏剧性的机会总是浅尝辄止。
当我们责怪人生的贫乏时,我们首先要责怪自己的冷漠与健忘。
《西洲曲》已经唱了很多年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样的心境,我们却久违了。
面对桌上的这盒蜜饯,从远方带来的、莲子做成的蜜饯,我黯然伤神。
当年,我坚持认为,既然莲子也能做成蜜饯,那么无论怎样疏淡的爱情,都有在星空中靠近并且闪烁的那一天。
而过程,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挖掘,是一种互谙也是一种缔结。
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另一个脚印陪伴,在任何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们见到的都是一树荫凉的绿。
谁知道,莲心的深处竟然是这样苦?
比黄连还要苦。
不要皱眉头,尝一尝莲子做成的蜜饯。
莲心就是自己的心——尝莲心其实就是在尝自己的心。
而我的心很苦很苦。
水声里的桥很喜欢沈从文的一段自白:“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与沈从文一样,我平生只愿看一回满月,只愿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第一次离家北上,火车晚点,入夜时分才过宛平古城。
同行的一位老先生叫醒了昏睡的我,告诉我说,卢沟桥到了。
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在冰冷的月光下,卢沟桥倔强地屹立在前方的视野之中。
然而,桥下的流水已经干涸,没有汩汩的水声,漫漫的历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一张剪纸般飘忽不定。
作为桥的意义,卢沟桥算是终结了。
如同虹一般横亘的,仅仅是一段无法重复的往事。
往事如梦。
我在水乡长大,对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大大小小的桥,石桥木桥,司空见惯。
此刻,我才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我卧成一座桥,那么你必是桥下的水声,你以自己的流逝而证明我寂寞的存在。
在我们共同的视线里,一颗颗的卵石被磨亮了,而我们依然站在岁月的边缘。
我固执地把自己想象成桥的模样,让你在流动之中因眷恋而向我发出叮叮咚咚的呼唤。
温馨与冷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诺言在夜晚才显示出它的价值。
此生与来生,今世与前世,犬牙交错地重叠在一起。
不知你是否记得,你一定记得——第一次相遇时,我自远方来,风涛雪浪,暮色苍苍。
如同唐时“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你以一炉熊熊的炉火,一碗暖暖的羹汤迎我入门。
生命脆弱有顽强,面临时间的绞扭和撕扯,没有你的这番款待,我也许早已不是今天的我——今天,我能自若地在任何一个冬夜里煎雪煮茶。
不管这个冬夜是多么彻骨地寒冷。
没有水声相伴的桥是可怜的。
桥的生命是凝固的,而水声则给桥带来真正的生命气息。
大多数桥本来就是为了与水相配才诞生,后来却失去了水,这是桥最大的悲剧。
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
虽然你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但对于我这座同样不知名的石拱桥来说,有你相伴就已足够了。
谁来把栏杆拍遍呢?
你与佛祖在这张照片上,你斜着身子,靠着一尊佛祖的石雕头像。
纤纤素手伸出去,摸到了佛祖的鼻子。
佛祖的神态,在庄严之外是茫然;而你,缓缓地向我绽开一朵亮丽的笑容。
是的,你并不相信佛。
记得有一次郊游,经过一个乡间的小庙,你进去抽了一签,那是一张下下签,你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我赶紧安慰你,那时,我认为自己能够为你遮挡住一切从上天降临的厄运。
看庙的老太太注视着我们俩,好像很羡慕我们的年轻。
我拉着你的手,离开小庙,跑到田野里去了。
那时,我们相信的只有年轻。
于是,我们把佛祖当作照片上的点缀,哪里管他法力无边。
你是那样年轻,而佛祖是那样苍老,在年轻与苍老的对照中,我久久按不下相机的快门。
在春天的风中,你的雪白的裙子飞扬着,而佛祖却纹丝不动,在动于静的对照中,我发现了你鬓边的胭脂红。
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你还不满二十岁,你的眼波里满是滟潋的春光。
你想象不到前面的坎坷和磨难,你没有感受过什么是痛苦。
佛祖的眼光是慈祥的,慈祥的后面却有一种担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能不能在水尽山穷处找到前生留下的脚印?
若干年以后,她再来到我的身边,还能够这样灿烂地微笑吗?
而现在陪伴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子,还能像今天一样牵着她的手吗?”佛祖的心肠是悲悯的,佛祖对我们是宽厚的,而我们浑然不觉。
你的那身白裙子已经被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你换上了更漂亮的裙子。
我却还是喜欢那件雪白的裙子,没有一点修饰,那样适合你的身材。
你却再也不会穿上它了,对于你来说,它代表着一种逝去的岁月和逝去的心情。
一旦逝去,就再也拾不回来了。
正如你不会再穿上那件雪白的裙子,你的身边也不再是我了。
佛祖还是当年的佛祖,佛祖是一块褐色的石头,坚硬的石头,不怕风吹雨打的石头。
我们却已然不再是昔日的我们。
你不再像往昔。
往昔,我看你一眼就脸红;而今,你的眼角,有了沧桑的颜色。
照片上的佛祖还在,而照片上那个娇羞的女孩却不知何处去了。
那部电影看那部电影,是在很多年以前。
那是我与你坐得最近的一次。
我们从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赶到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演了。
我们没有看到据说很精彩的序幕。
不过,这并不重要。
我的心思并不在看电影,我的心思是在看你。
看电影只是一个浅薄的借口,一个能够在黑暗中想象与把握对方的借口。
我轻轻拂去你发梢的雪花,侧过头去看你的眼睫毛。
你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闪闪的亮光,长长的睫毛惹人爱怜。
电影的情节在热热闹闹地进展着,你很快就进入到情节中去了,把我抛在一边。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关于诺言与谎言的故事,关于信任与背叛的故事,关于真实与虚假的故事,起承转合却记不清楚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认真看电影。
只有几个精彩的片断,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这些片断,与你朗朗的笑声、迷惑的眉头以及情不自禁的惊呼联系在一起,我的一颗两用的心捕捉住了这些片断和与它们相对应的情节。
你的神态,是跟这些情节遥遥呼应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