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9224字
我的初恋是一道门槛,我跨过去了,又没有跨过去。
它发生了,它过去了,它施施然地呆在那儿,像埃及大沙漠里的狮身人面像,它注视着我,让我静不下心来。
我再也无法恢复到恋爱以前心如止水的状态里去了。
人生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当一个人拼命回忆过去那些快乐的事情的时候,想起来的偏偏是那些心酸和痛苦。
那么,接受它们吧。
因为它们是生命中最真实、最本原的东西。
我的爱情也许不叫爱情,因为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爱,在等待,在忍受。
等待一次接一次的拒绝,忍受一次接一次的伤害。
我所爱的人离我是那样遥远——不只是空间上的遥远,而且是心灵上的遥远。
神对男人和女人说:“你们共进早餐,但不要在同一碗中分享;你们共享欢乐,但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
像一把琴上的两根弦,你们是分开的也是分不开的;像一座神殿的两根柱子,你们是独立的也是不能独立的。”这也是我想对我的恋人所说的话。
然而,当我说出来时,我们分手已经很久了。
我们没有能够成为一把琴上的两根弦,没有能够成为一座神殿的两根柱子。
我伸出手去,握不住你的手;我回过头去,望不到你的容颜。
我不知道你是否找到比我还要爱你的人,而我自己已然无法再去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全身心地去爱。
窗外,阳光灿烂,一如我们相遇的那一天。
记忆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一人们往往事后才发现,真正去爱一个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被爱却是幸福。
可是偏偏有许多人,宁愿去爱人而不愿被人爱。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小雅就是这样的女孩。
小雅跟我算半个青梅竹马。
我的父亲与小雅的父亲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是最好的朋友;我的母亲当年把小雅的母亲介绍给他的父亲认识,所以我们的母亲是更加亲密的朋友。
我们两家人,分别生活在嘉陵江边的两个挨得很近的小县城里。
逢年过节,相互到对方家里做客。
小雅有一个弟弟,我也有一个弟弟,四个小孩每年总有几次见面并且在一块儿玩的机会。
我们并不能经常在一起,所以算不上完完全全的青梅竹马;但是我们又很早很早就认识了,时不时有在一起玩耍的机会,所以我们两人算是“半个”青梅竹马。
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我不记得我是否欺负过小雅,让小雅哭过鼻子。
在我的仅存的记忆里,大概是没有过。
我极其腼腆,对女孩子一般都是敬而远之。
最初的关于小雅的印象,能够记起来的是:有一次小雅全家到我家来做客,小雅穿了一件雪白的裙子,一尘不染,很是耀眼。
那时,我正上初二,小雅正上初一,都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四个小孩在一起聊天,小雅说普通话,还是一腔稚气的童音。
弟弟悄悄在我耳边说:“她真炫耀,在我们面前说普通话,哼,臭美!”我对这位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也有些反感,大概是出于嫉妒吧——她那么漂亮,雪白的裙子衬得雪白的皮肤像镀着一层银光。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比洋娃娃还要长,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惹得我想伸手去摸,却还是没有那样的胆量。
她的眼珠有点陷进去,显得很深邃,还有点带紫色,像是电影里俄罗斯的小姑娘。
小雅的普通话尽管不十分纯正,却具有一种特殊的高雅的味道,跟我们的土话有天壤之别。
而我和弟弟呢,刚刚从外头野地里奔跑回来,一身是泥,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公主,心里能平衡么?
我和弟弟瞪着她,眼睛里有一些排斥的意思。
那时,我还没有料到,几年以后,我会爱上这个磁人一样的小公主;我更没有料到,这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一场创伤的爱情,一场影响我整个青春时代的爱情。
这个在一大堆四川话中倔强地说着普通话的小公主,竟然是我生命中的躲避不了的“克星”。
而小雅更没有料到,她对面这个脏兮兮的男孩,将来会那样深深地爱上她。
但是,这个男孩固执的爱,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伤害,他将像楔子一样楔入她的少女时代,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在拒绝他、伤害他的时候,也在拒绝自己、伤害自己。
小雅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她连一只蚂蚁也不会伤害,她却毫不留情地伤害这个男孩,同时也更深地伤害自己。
这种伤害是不由自主的,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小雅不想这样做,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她可以对所有人好,偏偏不能对他好。
这是什么原因呢?
谁也说不清楚。
“爱”与“死”是人生中解决不了的两大难题。
人在青年时代被爱所困惑,在老年时代却被死所困惑,一生都不得安宁。
爱像一把慢刀,一点一点地刺进人的肌肤;而死则是一把快刀,一下子就结束了所有的痛苦。
我不害怕死亡,我却害怕爱情。
我能够承受决绝的快刀,却不能够忍受延宕的慢刀。
面对死亡的时候,我能够表现出我的勇敢来,而面对爱情的时候,我却暴露出我所有的软弱来。
事情过去之后,最艰难的时期渡过之后,我们都心平气和地说:谁也没有错。
那么,错误出在哪里呢?
当初,在我们犯错误的地方,有没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寻找了半天,我们发现,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如果有答案,我们早就拥有了圆满。
如果能够避免错误,我们就不至于受这么深的伤害了。
埋在心里的痛苦,就像腐烂的伤口一样,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若是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倒会收口。
但我们谁有伤上加伤的勇气?
那时候的小雅,稚气十足,小辫子在胸前晃悠。
她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女孩。
以后,即使我最爱她和自以为最了解她的时候,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那天,小雅一边看书,一边把小辫子含在嘴里咬着。
这时,小雅的母亲就会批评她,听到母亲的话,小雅才做了一个鬼脸,调皮地把辫子抛到脑后去。
我猛然想起刚刚读过的李清照的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不正是为小雅写的么?
我躲在一边悄悄地笑。
小雅问:“你笑什么?”我赶紧说:“没有什么。”于是,她又埋下头去看书。
小雅埋头在我的一大堆连环画之中,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我的那一套《丁丁历险记》。
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嘴唇像弯弯的月牙儿,两颊露出小酒涡。
这下我可骄傲了,因为我是这些书的主人。
小雅的母亲说:“你们出去玩吧!
今天天气很好。”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动,各自拿着一本书看了起来。
大人们在客厅里大声说话,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们却出奇地安静。
母亲说:“今天孩子们真奇怪,居然没有什么声响。”母亲是在客厅里小声说这句话的,我的脸却一下子变得很红很红。
我偷偷地瞟了小雅一眼,她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在全神贯注地看书,没有听见母亲的话。
尽管小雅在认认真真地看书,我却浑身不自在。
我老是认为小雅听见了母亲的话。
听见了又怎样呢?
那一天,雪白的裙子在我的眼前荡漾着。
那一天以后的许多日子,雪白的裙子依然在我的眼前荡漾着。
以后,很爱打扮的小雅穿过形形色色的漂亮衣裙,长裙短裙,春裙秋裙,很多衣裙的样式我都记不得了,那件雪白的裙子我却永生难忘。
我不知道小雅的那件白裙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大概在她箱子的最底下一层吧。
而小雅一定不知道,这件白裙子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小雅再也不会穿它了,小雅已经长大,而白裙子长不大。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穿着它。
那件白裙子永远也不会过时。
我们每隔几个月总能见上一面,相互之间很拘谨。
母亲常常说我对客人、特别是小雅这样的客人不热情。
父亲说,儿子的性格就是这样,也不能强求。
那还是一段懵懂的岁月。
隐隐约约感到,这个女孩跟我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联系。
那次之后的许多次见面,我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最关键的一次见面,我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那一次见面,已经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二奇怪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却往往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
这是不是因为这种感情太强烈,所以才来地如此快!
——爱情本来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积累而深厚。
——古龙《七种武器》那是军训结束之后的暑假。
长达一年的枯燥而压抑的军训像一段地狱之旅,熬过之后,有一种彻彻底底的轻松感。
天空一无所有,安慰在哪里呢?
这时,正是一个人感情最脆弱的时候,这时,我又与小雅相见。
这次见到的小雅,跟往年见到的小雅却迥然不同。
女大十八变,小雅从豌豆公主一样的小小女孩,一下子就变成了丰姿绰约的少女。
小雅刚刚高中毕业,而我似乎已经饱经风霜。
在“居之不易”的军校里挣扎了一年,看透了人间的丑恶与凶险,我已习惯于冷漠。
小雅对大学生活还一无所知,对大学充满了好奇。
我却只能给她讲军校里的故事。
她的辫子比以前更粗了,蝴蝶结飞舞着。
周末,我们两家人到一个湖区去旅游,我跟小雅在同一条船上。
在军校里,平时根本就没有接触女生的机会,而我自己又是一个性格内向的男孩,所以我在小雅这个“大女生”面前十分拘束。
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沉默着。
我划船特别用劲,仿佛要显示我在军校里训练出来的强健的体魄。
阳光在湖面跳舞,白鹭在我们的身边飞翔。
坐在我对面的小雅,一直在低头沉思。
她在我的面前同样显得有些拘谨。
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说,匆匆说出口以后,却又感到后悔:这是一句不该说的话,这是一句很傻的话。
三言两语之后,又复归于漫长的平静。
我问小雅高中里的情况,问她想在大学里念什么科目。
小雅的回答是漫不经心的。
女孩对我来说,仿佛就是另一个星球的物种,我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爱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