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9410字
然而,倘若嵇康不对钟会表示轻蔑之意,而与他交好,那么嵇康也就不再是嵇康了。
嵇康的朋友吕安,想与嵇康见面,便命令手下准备千里马,飞驰见嵇康。
有一次,嵇康不在家,其兄嵇喜邀请吕安进屋。
吕安不入,独坐车中良久,离去前题门上作“凤”字。
嵇喜十分高兴,还以为吕安在称赞他。
殊不知,吕安此字拆开乃是“凡鸟”也。
我常常想,我们离魏晋人的生活态度太远了。
我们不敢哭、不敢笑、不敢爱、不敢恨、不敢敬佩、不敢轻蔑,自以为坚强似钢,其实脆弱如玻璃。
我们为他人而生活,而不是为自己而生活。
我们习惯于看他人的脸色,自己却只能作媚笑,除了媚笑以外,脸上没有其他的神态。
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们、最下等的文官们,以卑微的灵魂换取怜悯。
各种公共关系,处世大全被演练、被实践,一切以“厚黑”为旨归,至于尊严、纯洁全不在考虑之列。
我喜欢读武侠,最欣赏的不是大侠们的绝代武功,而是他们特立独行的狂狷之气。
对那些三脚猫式的不入流的角色,他们不屑于动手,一个白眼便令鸡鸣狗盗之徒屁滚尿流而去。
我身上并没有惊世骇俗的武功,但我的自尊使我有勇气轻蔑那些利禄熏心之辈。
对那些所谓的“学生干部”——“主席”“书记”“会长”之类的人,我一向是连白眼也不给。
擦肩而过的时候,把脖子绷得紧紧的,好像身边窜过了一条狗、一只猫。
我洞悉他们如何拉选票,如何分配权力,如何拉帮结派,如何见风使舵,全然是梁山草寇的转世灵童。
我的蔑视无遮无掩,痛快淋漓,自然会遭来恨意,不过我不怕。
木秀于林,风岂能摧之?
我所说的轻蔑是精神上的轻蔑。
至于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对外地人,尤其是外地民工的轻蔑,我百分之百地反对,并且对这种“轻蔑”示以我的轻蔑。
除了拥有“户口”,所谓的城里人并不一定比乡下人聪明能干。
而“户口”的获得,显然与他们本人的努力无关,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城里人,且在城里***罢了。
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假如他们诞生在乡下,他们的处境也许会比民工还要糟糕。
要真正让善良成为一种受人尊重的美德,前提就是要对丑恶有轻蔑的勇气。
王宝森案件被揭露出来后,对其轻蔑者少,而羡慕者多,“能派专机接港姐来玩弄,能有几百亩地的别墅,死也值得了!”这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惊叹。
有这样的社会心理机制,恶焉能不泛滥?
到头来受恶的折磨的还不是小百姓自己。
因此,轻蔑是当下我们最急需的情感——过街老鼠,倘若人人喊打,它不等真的拳头挥上来,早就吓得肝胆俱裂了。
轻蔑那些只应被轻蔑的一切,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气。
从容一个朋友参加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失败后跑来向我诉苦。
他讲述了许许多多竞选的内幕,如派遣“间谍”到竞争对手那边去偷窃对方准备的讲演稿,在辩论赛上找好“托儿”提那些事先拟好答案的问题,动用一切关系邀请各方面有头脸有分量的人物去饭店交流感情……
而他的失败,并不是个人才华的欠缺,而仅仅是竞选的“技巧”略差一筹。
他对失败咬牙切齿,甚至涕泪并下。
我没有劝他的心情,因为我的心情也被他破坏得差不多了。
“学生干部”还算不上真正的“官”,可学生们对这种“准官”的如痴如醉的迷恋,已经说明我们生活的某些环节出了问题。
学生本来是离名利最遥远的一群人,但到了学生也为求名利而不择手段,被名利搞得废寝忘食、心神不定的时候,这个时代便多少显得有些不健康。
名利剥夺了我们所有从容不迫的生活乐趣,将我们推上一列没有目的地的、疯狂行驶的火车中。
米兰·昆德拉的新著《缓慢》保持了他以往作品一贯的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力。
《缓慢》触及了现代生活中极为严重的现象:现代人为何失去了从容不迫的生活乐趣?
外部生活是那么可怕,工具也是那么可怕,人的内部的生理和心理机制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
昆德拉认为,在慢速和记忆之间,快速和忘却之间,潜藏着一种有机联系。
而慢速与记忆的强度必然成正比——“例如一个人在路上行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记不清细节。
这时,他极为自然地放慢脚步。
反之,一个人急于忘记他刚才经历的令他不愉快的遭遇时,必将加快步子以便尽快逃过那一段离他太近的时间。”这里,昆德拉揭示了现代人紧张、快速的生活节奏的本质:是用“忙”的借口来回避生命的本真状态。
这样,人被锁定在“现在”之中,“过去”和“将来”都被抽空了,“回忆”和“眺望”也都消失了。
昆德拉对“缓慢”的发现,希望能警醒现代人:重新审视生活观,重新建构一座轻与重名副其实的天平。
现代人认为重要的东西:汽车、别墅、权势、金钱,真的比宁静的心灵、自由的时间、温馨的情感和从容的境界更重要吗?
一九九六年二月发生在英国邓布兰的惨案,十六名无辜的儿童死于凶手乱枪之下。
凶手托马斯是个典型的狂人,傲慢而暴躁,他想获得英雄般的位置,全身心地投入到童子军的组织活动中。
心理学家分析他生前的信件,认为他并无任何卑劣的动机,只是想领导、控制少男童男,影响他们身心的发展。
然而,家长们不愿把孩子交给他,深深地伤害了这名狂人的自尊。
他用拒绝去回答抗争,社区里的人也用与他相同的态度回答他。
托马斯绝望了,他写道:“我已尽到一切努力,但我视为生命的事业与自尊仍遭到致命打击,没有生路了。”他感到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能支配主宰的领域是“枪”。
不幸的是,他最后用以毁灭自己与对方的也是它。
那天早上起来后,他认真擦干净枪,对每个邻居都投以微笑。
他想自己将永远摆脱窘境了,他高昂地抬起了自己的头,然后大步向邓布兰小学走去。
托马斯以血腥的屠杀证明了自己能最后一刻控制自己与世界,能向他最需要报复的对象实施最残酷的报复计划——你们不把孩子给我,我也不给你们,我要不到的谁也别想要。
读完报道,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我们身边处处皆有托马斯。
他们隐匿在茫茫人海中,平时是个好职员、好公民,但是丧失了从容心境的他们,随时可能受某件突发事件的刺激,从而成为下一个托马斯或“亚”托马斯。
心理失衡,被欲望所控制,在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巨大差异中饱受挤压的人,就好像一颗颗随时会引爆的不定时炸弹。
我常常想,是不是我们只能这样生活?
是不是我们非得得到那些我们难以得到的东西不可?
是不是我们生命的价值必须依靠各种有形的物质来标定?
一位美丽的女孩,强迫未婚夫带她一起去拍八万元一套的婚纱照。
未婚夫为讨得爱人的欢心,不惜挪用公款,结果触犯刑律。
一个在学校当教师的青年,坚决不去参加难得一聚的同学会,因为他觉得有的同学成了老板,而自己一介教书先生,实在寒酸。
畸形的比较、汹涌的欲望、焦灼的心态、美妙的白日梦、决心和誓言、奔波和疲惫,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不相信人只能这样生活,我翻开了《世说新语》,发现古人原来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世说新语》中我最喜欢的一则是:“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
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
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
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何必见戴?
’”这是一则小巧玲珑的散文诗。
从这则故事中,我发现了一种从从容容的、任性自足的生活态度。
好一个“何必见戴”!
对“兴”的重视,也就是对自我的张扬。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得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生命本身的满足与肯定。
他们远离功利荣名,也就远离了鄙俗和不安。
“不安”是齐克果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概括。
“不安”是从容的对立面,它揭示了在不可控制的环境中的人所作的一切无望的挣扎。
克林顿那样的领袖是不安的,托马斯那样的歹徒也是不安的。
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在他的豪华宅邸中是不安的,他得搅尽脑汁地思考在未来的网络之战中克敌致胜的妙法;古老的英国王室是不安的,他们不得不应付不停地揭丑闻的新闻界;非洲穷国富有的独裁者们是不安的,他们的梦中也会出现鲜血淋漓的军事政变;学校里的学生是不安的,他们紧张地等待着分数的公布,也许一分之差就划出重点与非重点的楚河汉界,从而决定阶级的分野——记得中学时候,一位担任班主任的老师曾恶狠狠地对无辜的我们说:“不认真学习看你们怎么办,只有前五名将来能成为穿皮鞋的,后面的全都只能穿草鞋!”可怜的孩子们能够从容起来吗?
北宋时小皇帝折了根柳条,道貌岸然的理学名臣、皇帝的老师程颐便跟过去说,这是伤害自然、有违天道的举动。
小皇帝从此不再“从容”了。
苏东坡说,这是扭曲人性的教育。
然而到了今天,这样的教育从城市渗透到了农村,就连农村的孩子也远离了花草虫鱼,逐渐淡漠了对花草虫鱼的自然的情感。
没有人意识到丧失从容可能导致的恶果,因为要有这种意识,本身就需要某种从容的心态。
我在床头贴上一条横幅,是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知道,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很难很难。
朴素时下学者出版专著,扉页的自我简介中往往列上一大串头衔:教授、博导、奖获得者、学会理事、协会顾问、收入某某名人录之中,甚至还加入了与某某领导的合影。
读者还没有开始著作,便被这些显赫的招牌吓坏了。
我偶然读到“导师的导师”、现代文学研究这一学科的奠基者王瑶先生的著作时,却发现扉页上只有这样几句简简单单的自我介绍:“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
唯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这是真正的幽默。
在幽默的背后,我看到了一种本色的朴素。
学界泰斗的王瑶先生,终身保持着这种朴素。
可惜我来到未名湖畔的时候,先生已经去世了,我无缘与乘单车横冲直撞的先生相遇。
而先生的这段自我介绍,足以令今天一打两打的学者们为之汗颜。
我常常怀念那些这个时代所稀罕的品质,正如人们热心保护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
朴素显然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