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7水边的故事

作者: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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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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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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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02字

今日的赵家楼,是一个文明小区。


我们寻找到刚刚建立没有多久的一块石碑,石碑上简单记载了火烧赵家楼的经过。


石碑的对面就是赵家楼。


原来的赵家楼面积宽广,现在有一部分被改造成了招待所,另一部分则成了大杂院。


我们推开大杂院的院门进去,遇到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告诉我们,自己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生的,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听老辈人说,这里就是当年学生火烧的赵家楼。


院子很深,往南延伸了几十米。


我们沿曲折的通道一直走到尽头,本来院子里大块大块的空地,都填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简易的居民房。


棚户紧靠着原来的建筑,我们行走在迷宫一样的院落里,有的地方还能看出雕梁画柱,而有的地方却能搜寻出几分西洋建筑的风格来,但是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是破烂不堪的简陋民居了。


当年的曹宅大部分是西洋建筑,西面连着中国式的平房,院子中套着院子,显示出主人身份不凡。


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下午四点,三千学生走到这里,情绪变得十分激动。


沿途的群众深受学生的感动,不少人热泪盈眶。


童子军和小学生们也加入队伍,散发传单。


这一切都使学生很受鼓舞,他们大呼:“卖国贼曹汝霖!”“卖国贼陆宗舆!”“卖国贼章宗祥!”学生们要求曹出面解释,但是没有任何回音,警察和宪兵还企图驱散学生,于是大家群情激愤,开始向曹宅仍石头和白旗,并且试图冲进大门。


有五个学生英勇地爬上墙头,跳进内院,然后从里面把门打开,外面的学生便一拥而入。


我仔细观察了一小段较矮的院墙,看起来像是当年老宅墙,跟旁边新修的较高的墙不同。


如果下面有一个人垫背的话,确实能够翻越进去。


后来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传遍全国——赵家楼的大火点燃了一代中国青年灰暗的心灵。


至于那把火究竟是谁点燃的,却成了一个谜。


参加游行的学生匡互生回忆说,他拿出预先携带的火柴,决定放火,学生领袖段锡朋不同意,对他说:“我负不了责!”匡回答说:“谁要你负责,你也确实负不了责任。”(《五四运动纪实》)我对这段记载报怀疑态度,难道匡事先就预料到当天在东交民巷的游行会受阻,队伍转向赵家楼,并且事态发展到这一步?


然而,真实的历史究竟是怎样的,后人已然很难“复原”。


赵家楼被烧毁以后,具体变迁的过程更是难以考证。


哪块砖、哪片瓦属于“原汁原味”的赵家楼呢?


守卫的军警对学生抱同情的态度,采取“宽容中立”,因此学生得以冲进赵家楼,将曹汝霖家中的家具尽行捣毁。


据曹汝霖在第二天给总统的辞呈中所说,学生“破门越墙而入,蜂拥入内,遇物即毁,逢人便殴”。


他当然有夸张的地方,不过也可以看出当时人们有多么愤怒。


正在曹宅中的章宗祥被学生发现,痛打一顿。


老奸巨滑的曹汝霖却从后门溜走,逃进外国人开的六国饭店。


六点差一刻,学生的大队人马都已撤离,警察这才接到上级命令,开始抓人。


一共逮捕三十二人,北大二十人、高等师范八人、工业专门学校二人、中国大学和汇文大学各一人。


七点,学生被捕的消息传到北大等学校,当晚学生们在北大三礼堂院集会,讨论营救被捕同学,蔡元培校长到会,表示一定要将被捕学生救出来。


五月四日这一天的活动基本告一段落。


在夕阳的余晖下,我们返回学校。


一路上,我与几位同学都沉默不语。


北京城华灯初上,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长安街的高楼直冲天际。


而在八十年前,北京还是一共灰暗的、肮脏的、沉闷的城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些许的进步来自于八十年前的那一天。


尽管梦想变成现实的只是一丁点。


我在车上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厚厚的一本《五四运动史》,这是周策纵教授四十年以前所写的、迄今为止关于“五四”运动的最好的研究著作。


周策纵教授在这本书中对“五四”的历史意义作了精辟的阐发。


他认为,“五四”是中国知识分子首次意识到有必要彻底改革中国传统的文明,它还标志着中国知识分子对人权和民族观念的迅速觉醒。


“由于这个运动在经济、社会、政治和思想领域引进或认同了许多新的因素,它可以作为理解近现代中国的一共最重要的线索。”今天,我们触摸到了这条线索。


触摸之后呢?


水边的故事,是一叠由瞬间流向永恒的故事。


我是个在水边长大的孩子,外婆的小阁楼后面就是一条小河,河水潺潺,是我最好的催眠曲。


长在水边,却一直没有学会游泳。


伙伴们个个都是皮肤光亮、身手矫健的浪里白条,我却从早到晚静静地坐在河边,像一尊古代的石像。


正是在无数静止的时刻,水边的故事像一面面镜子,伸出闪烁的手捕捞着岁月的流痕。


波光粼粼,人在水的边缘,心灵深处常常涌起潸然欲泪的难以言说的寂寞。


每根脆弱如蛛丝的神经,都被当作琴弦拨动了。


河边的每个故事都像桃花源那样美丽奇幻。


翻开一本线装的《诗经》,最先牵着你的眼光走的是这样的句子:“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于是,满纸的方块字都荡漾起来,青青的是河畔的草,盈盈的是河中的波。


是不是眼睛花了呢?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在可采莲的江南,如果说每一朵莲花下都有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那么每条河边岂不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


水边盛产至纯至真的感情,水是一种由我们的眼泪汇集成的,却能让我们忘忧的液体。


在这平坦如砥光洁如玉的水里映着朝朝代代都不动声色的明月,拥有梅的疏影与藕的深根,也刚刚掠过鹤的白羽与蝶的金翅。


对于人类的健忘而言,水是一部宇宙间最大的留声机:诗人苦涩的歌吟,舟子旷达的渔唱,纤夫苍凉的纤歌,女子悠闲的捣衣声……


还有那湘水的屈子、乌江的霸王、赤壁的东坡、梁山泊的一百零八条好汉……


每个深陷在苦难中无法自拔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到水边去,去寻找他们最后的安慰。


水的使命则是寻找与她最知心的人,所以济慈把他们的名字写在水上。


水与我们血管中的血一样,存在着鲜明的爱与憎,而爱与憎又冰炭相容。


在水沉默的表象背后,演奏着交响乐中循环不止的延长号。


对于极少的那部分人而言,水象征着一种绝望且高傲的理想。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尝言:“人生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其实,在人生不同的分分秒秒里,人又何尝拥有过同一颗心灵?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心灵就是一条流动的河。


逝者如斯,水同生命一样,无法被赋予某种特定的形象。


因此,伟大的艺术家所能达到的最远处恰恰正是艺术的局限处。


梵高那令人赞叹的怨言就是所有艺术家高傲而绝望的呼声:“在生活中,在绘画中也一样,我完全能够没有上帝。


但是,痛苦的我不能够没有某种比我更伟大的东西。”梵高找到了支撑我们躯体的土壤,却没有发现憩息着我们灵魂的流水。


梵高无法面对人类不可能突破的局限,便向自己举起了沉重的手枪。


真的,没有哪门艺术能与流水交锋,无论什么样的艺术在水的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与粗糙。


与河水相比,海水更为神秘莫测。


在太平洋中一个苍凉荒芜的小岛上,消瘦的高更日日夜夜面对茫茫无涯的海水。


巴黎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脂粉与金钱、权势与令名,统统比不上环绕在他四周的水。


终于有一天,高更的眸子变得比海还要深邃,他在画布上重重地写上三个问号: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到哪里去?


海水是否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不得而知。


但那一瞬间,高更确实在海边与自己的灵魂不期而遇。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发现自己的灵魂丢失了呢?


又有几个人愿意到海边倾听灵魂的声音?


生活像水一样如此之轻,也如此之重。


在风的吹拂下,我们的青丝忽然化作白发,而水依旧汩汩地从我们的指缝里流过,哪里才有岸呢?


流逝的水不会问尽头在哪里,或许根本就没有尽头?


那么,我们剩下的使命便是在已经成为汪洋的世界中展示一个倔强的小岛,用自己真实的感受去预示另一种可能性的来临:人类面临的是遥不可及的未来,让我们如暴风雨中飞回来的海燕,静静地坐在水边,承受那即将降临的幸福或苦难。


水边,最让我无法忘怀的故事是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它像一支灵魂的温度计,测量着我们心灵的冷暖。


在这个诗一般透明的故事里,孩子的世界是一个与水一样永远也不会变得丑陋、混浊的世界。


孩子每天在湖边的山坡上遥望湖里停泊的白轮船,这是孤寂中长大的孩子唯一的乐趣:没有父母,与爷爷相依为命的孩子,爱森林、爱湖水、爱湖上的白轮船、爱爷爷故事里的长角鹿妈妈。


然而,迫于生计,在守林官员的压迫下,爷爷不得不射杀了长角鹿。


孩子从堆满鹿肉的餐桌上狂奔出来,跑到湖边痛苦地向远方眺望,却再也望不见白轮船了,白轮船已起碇开往伊塞克库尔。


孩子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有的人歹毒,有的人善良?


为什么歹毒的人幸运,善良的人不幸?


孩子无法接受残忍的成人世界,终于去实现自己变成鱼的梦想了。


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也许是含泪写下这段后记的:“你游走了,我的小兄弟,游到自己的童话里去了。


你是否知道,你永远不会变成鱼,永远游不到伊塞克库尔,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他说‘你好,白轮船,这是我!


’我现在只能说一点——你否定了你那孩子的灵魂不能与之和解的东西,而这一点就是我的安慰。


你生活过了,像亮了一下就熄灭的闪电,闪电在天空中划过,而天空是永恒的。


这也是我的安慰。


孩子,在向你告别的时候,我要重复你的话:‘你好,白轮船,这是我!


’”合上书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水和白轮船都隐喻着一个未给定的世界,一个唯有真、善、美和自由的世界。


这个世界需要有人为它献身,与贫乏和虚伪抗争是艰难的,生活的奇迹豁然出现的时刻毕竟太少了。


这便是《白轮船》的可贵之处:明知满载真理的小舟已经倾覆,宁愿遭受灭顶之灾也不苟且偷生。


卡夫卡说过:“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


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觉察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水边的故事大多以悲剧结局,然而这种悲剧之中却蕴含了一种火山喷发一般强烈的热情。


水边那些平凡或伟大的人们,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去解答时与变的谜底,并在残忍与非正义之中展现永生之爱。


一切的矛盾最后都纠结到水边。


无论你是预言家还是落伍者,水都是你无须付出什么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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