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1
|本章字节:9530字
李尚平正是这样做的,他的那些并不精美的文字首先在网络上流传。
如今,虽然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相信他会在天堂里注视着我们。
他说,他并不孤独,他与我们在一起。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只要我们选择保存自己的良心,我们就与李尚平一样随时面对那无从躲避的子弹,我们就是邪恶永远的、不妥协的敌人。
当我们都像李尚平那样说话的时候,谎言便不攻之破了;当我们都像李尚平那样生活的时候,凶手的手便发抖了。
在网上,我读到了好多让我泪流满面的帖子。
有一个帖子是这样说——我还是那个建议,如果明年忌日,案件还未破的话,是否有人愿意与我一起去李尚平墓前祭奠。
这样在无边的黑暗中孤身一人抗击邪恶的英雄,就是我们的民族英雄;我们应该表达最高的敬意。
只有在生活的每一刻都在抗击人性的堕落,只有在每一处都有人抗击邪恶,这个民族才会永保活力;否则,它必堕落,委顿,衰落,绝灭。
一个义人广布的国度怎么会萎靡呢?
不义之人充斥的国度,他们一手促成民族的混乱与衰败,祸起萧墙的人们却被引导去恨那些遥远的替罪羊。
现实在一天天糜烂,却到处晃动愤青们作秀的嘴脸,他们不会如李尚平这样去阻击任何现实的黑暗,一是有现实危险,二是不够秀。
然而,我们不自新于可救之时,却总是蹈死于糜烂之后。
于是,因循苟且于承平之时,大义凛然于束手无策之际;我们的民族英雄就往往只是些与事无补的赴死者。
的确,我们不能放弃,我们的每一次放弃,都是将盐撒在自己的伤口上;的确,我们不能回避,我们的每一次回避,都是将耻辱烙在自己的心坎上。
就是野草也要燃烧,就是孩子也要呐喊。
我们不是光明,但我们要向着光明奋勇地生长。
我们哭泣和叹息,我们的母亲也哭泣和叹息。
我们的死亡和遇难都被我们的母亲所目睹。
这是一个不惮于杀戮的国度,尸体已经堆积成山。
如果用冷酷的眼光来扫视的话,李尚平不过是这场“人肉宴席”上的又一个牺牲品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呢?
但我们还是要“大惊小怪”,我们要追问那个根本性的问题——这场“人肉宴席”何时才能最终结束?
这是鲁迅当年的痰里带血的追问,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能够给出“正确答案”。
有一个帖子是专门为李尚平写的三副对联——八百里山河,满目荒唐,死便脱苦;五千年文化,三期梅毒,活也受罪。
孤魂哭黄泉,长歌争如血披墨,大野寂寞;达官梦红楼,小姐真是肤凝脂,举世太平。
生何如,死何如,不过一个草民,人贱言轻;迷也罢,醒也罢,还是十里洋场,纸醉金迷。
我在这些对联里面看到了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就好像进入冰窟一样。
要医治并病入膏肓的文化,华佗再世也难下手。
但是,我又想,绝望总比麻木好。
绝望之后,即便为了不让黑暗这么肆无忌惮地黑暗下去,我们也要行动起来。
还有一个帖子带着鲁迅文章的味道——那一日,弹孔中流出的殷红的鲜血,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写了两个大字,左边是‘耻’,右边是‘辱’。
然而日子还是静静地流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遛狗的在遛狗,喝咖啡的姿式也似乎很美……
呜呼!
我竟无言,在李君死后一百多天。
它让我想起了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纪念》。
我们这个民族最不缺少的就是青年的鲜血,青年的鲜血从古流到今。
我们这个民族最缺少的看客的觉醒,看客们从来都喜欢啃人血馒头。
即便如此,对于谭嗣同、秋瑾、刘和珍、遇罗克、林昭、李尚平们来说,他们依然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有人笑他们傻,有人笑他们痴,他们的笑声是对英雄们的第二次谋杀。
不过,英雄本来就不是为了获得看客的喝彩才舍命的。
每一堆烈火都得面对一座冰山,每一个喉咙都得面对一串锁链。
面对李尚平,我死去的兄弟,我不奢望自己成为一个“巨人”,只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正常的、健康的、自由的、有尊严的人。
同时,我也毫不妥协地拒绝奴隶和奴才的命运。
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生命。
黑暗中的生活只属于老鼠,李尚平兄弟,那种命运与我们无关。
是的,星光与黑暗的较量并没有结束。
相反,搏斗才刚刚开始。
我们再也不能缺席了。
让我们一起为李尚平的家人祈祷,也为我们自己能早日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而祈祷。
——为柔石诞辰一百周年而作
北大旁听生柔石,我北大的校友,我遥远的学长。
一九二五年的春天,你告别故乡宁海的涛声,来到北京大学当一名没有学籍的旁听生。
那时候,北京的天空还很蓝很蓝,用跟你一样漂在北京的沈从文的话来说——“蓝得让人想下跪”;那时候,正是“五四运动”退潮之后,青年的血还没有凉,青年理想还没有湮没。
我不知道你在北大究竟旁听了哪些课程、结识了哪些教授和朋友,但是我想,这些都不重要,你已然深味了北大的内核,也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
你来了,又走了。
但北大把它的烙印留在你的身上,直到你生命的终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是少数真正的“北大人”之一。
你在北大当了一年的旁听生。
但是,你比绝大多数北大的著名教授和正式学生更接近北大的真精神。
你到北大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同样的年龄,我刚好在北大本科毕业)。
这个腼腆的、一跟女同学说话就会脸红的青年,早已从师范毕业,当过小学教师,还出版了集《疯人》。
鲁迅先生写“狂人”,你写“疯人”,其实“疯人”与“狂人”都是这个国度里智者们的写真。
你们不愿继续沉睡,你们渴望眺望窗外;你们厌恶“老大帝国”,你们向往“青春中国”。
可是,你们的身躯太单薄,你们的声音太微弱,你们被当成了“疯人”和“狂人”。
即使如此,你们还是不愿放弃。
你住在拥挤的大杂院里,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没有多少家具,却有一箱子的书。
你没有想到北国的冬天如此寒冷,如同祖国被冰冻的未来。
你开始翻译北欧和东欧的文学作品,那是一些被***而不屈服的民族,那里比北京更加寒冷。
中午下课的时候,你抱着一个巨大的烤红薯,狼吞虎咽地啃着,这是最便宜的午饭。
偶尔,你也会买一串晶莹透剔的冰糖葫芦,送给房东的小孩子,自己却舍不得吃一个。
今天,沙滩的红楼早已被淹没在车水马龙之中。
你已经离开人间七十多年了,我不知道你穿越过红楼的哪些门槛、借阅过哪几本书籍。
我从黑暗的走廊里走出来,从惨痛的历史里走出来,街上是明晃晃的阳光,我睁不开眼睛了。
我努力在人群中寻找你那张羞涩地微笑着的脸庞,寻找你整洁的长衫和围巾。
没有找到。
我呼喊你的名字。
没有回应。
我想告诉你,你离开之后不到半个世纪,北大又来了一个跟你一样羞涩而坚定的学子。
她的名字叫林昭,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母亲与孩子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道:我记得柔石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
他悲愤地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
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
其实,先生与你一样,是一个被母亲所爱的、也爱母亲的孩子。
你曾经写过一篇名叫《为奴隶的母亲》的。
写的是你自己,也是我们所有的人。
我们都是奴隶,我们的母亲都是奴隶的母亲。
因此,改变自己奴隶的身份,也就是改变我们母亲的身份。
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念,你走向了监狱,走向了刑场。
可是,即使在革命同志之中,你依然是孤独的。
你是一颗石头,却是一颗柔软的石头。
你必须捍卫“陪伴母亲的自由”,这是你与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我想起了加缪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母亲与正义之间,我永远站在母亲一边。”你的想法跟加缪是一样的:那种以伤害和侮辱母亲为代价获得的正义,绝对不是真正的正义。
鲁迅先生在《柔石小传》的最后这样写道:“柔石有子二人,女一人,皆幼。”这是最平淡也最沉重的一句话。
先生晚年得子,自然知道孩子的可爱与可贵,自然也知道父亲的意义与价值。
然而,你再也见不到孩子了,孩子也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你那并不宽阔的胸膛,再也感受不到孩子的体温;你那苍白而干裂的嘴唇,再也亲吻不到孩子的脸蛋。
你翻译了《丹麦短篇集》,这本书在你死后好些年才得以出版。
里面有安徒生的童话,你喜欢那个孩子气的、瘦高的丹麦人,喜欢他创造的那个充满爱和温馨的童话世界。
可是,你无力创造与之相似的一个世界。
你为孩子们翻译这些文字,为自己的孩子和千千万万的孩子,你告诉他们春天终将到来。
我不知道你的两个孩子是否在伤痛中长大成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读过这些美好的童话,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理解父亲当年的一片苦心。
你的照片已经泛黄了,你的书还在重版。
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孩子。
近视眼在上海,在那个“冒险家的乐园”,你与鲁迅先生一起创立朝华社,一起编辑《语丝》。
白天,你在街道与楼梯间奔波着,夜间亭子间的灯点到很晚很晚。
然后,社团解散了,刊物也停刊了。
你的眼睛越来越近视。
鲁迅先生不仅注意到了你眼睛的近视,更注意到了你心灵的近视——你总是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来理解人心。
先生无比生动地写道: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么?
——不至于此罢?
……”在先生的记忆里,你还活着。
不过,连先生也为你担忧:你在匆匆的人群中跌跌撞撞,你能够在这个“鳄鱼潭”中生存下来吗?
你那戴着眼镜的脸庞,使得本来就很宽阔的额头更加宽阔了,有点像先生《铸剑》的主人公“眉间尺”——我一直疑心先生是以你为模特。
当许多青年也变得透骨地世故,先生说,只有你还存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多次受到“文学青年”欺骗的先生不得不“多疑”了,但他对你却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先生把你放在与海婴一样的位置上,都是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