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10410字
小月手卷成小喇叭套到芝芝耳朵上:“知府家的刘公子请二小姐看戏!”
芝芝扭脸盯住小月:“你是逗我玩?”
小月一嘟嘴:“我怎么敢?不信你去问蓝姨!”
芝芝立刻跟小月出来。
蓝姨正坐在厚德堂,坐在对面的真是刘琪。刘琪放下盖碗茶,含笑起身招呼:“芝芝小姐金安。”
芝芝叉手回礼:“公子吉祥。”
蓝姨笑嘻嘻道:“二小姐真是好福气,刘公子今儿特地请你去看戏。我们家虽有戏班,可演的未必就是顶好,你跟刘公子去,看看人家戏怎么个热闹,也长长见识。”
芝芝本来急吼吼的,可真让她跟刘公子一起去看戏,却有些怕,两眼不由望住蓝姨。
“去就去吧,不碍的。”蓝姨说,把芝芝一直送到门口。
没有坐家里的轿子,刘琪请芝芝坐上门口停的大轿。大轿两顶,轿帘上印着“知府”两个青黑大字。芝芝想,这是知府衙门的官轿呀,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好坐?站着不肯进。
蓝姨吩咐秋儿:“扶小姐上轿。”
芝芝愣愣怔怔被扶上轿。
轿子晃了晃起身了。芝芝有些兴奋,把帘子拉开去。哇!前面怎么有人举着“回避”“肃静”牌?这不是官老爷出行的仪仗吗?我又不是官老爷,怎能有这么高的待遇?芝芝新奇极了,眼巴巴地往外看。街上熙熙攘攘,行人轿子来往不断,可只要她坐的大轿一到,人们远远就开始避让,有的干脆不走了,毕恭毕敬站在路边,等待大轿过去。芝芝看到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推过来,车上一边一只水桶,粗如牛腰,水装得满满流流,车夫脖子上担一副紧绷绷的车带,两手紧攥车把往前推,走过的石板路上,长长地滴着一串水印。芝芝听母亲说过,这是专为人家送水的水夫,他们将运河水一桶一桶推进城,送到街上要水的人家,每桶一块铜板。他们都是穷人,过一种很苦的日子。
芝芝正七想八想,轿子突然停下了。
到了?芝芝掀起轿帘张望。
轿子停在大街上。好像是辕门桥。辕门桥是扬州一个热闹去处,街市韶秀,店铺林立。轿子怎么停在这?
外面吵起来。大轿把人撞下了。真的把人撞下了!一车子瓜果枣子翻在路上。
围了一圈人。被撞的人拦住轿子舞手扎脚不让走。着皂衣的衙役举起手中的“回避”“肃静”牌,把人往开赶。人们稍稍后退,仍不肯散。刘公子手摇扇子从轿里出来,扇面张在鼻端遮挡浮尘,不断朝人们挥手说话。太吵,说的什么芝芝一点听不到。刘公子说完,转身上轿。轿夫们拔下轿杠把人往开赶……干吗这样呢?轿杠把人打伤了怎么办?芝芝心里急。芝芝甚至想从大轿里下来对他们说不可以。可是芝芝做不到,因为轿杠挥舞了几下围观的人散开,轿子立刻上路了。
因为这一连串的插曲,本来一直兴奋着的芝芝情绪开始变得低落。
这轿子是知府大人的官轿,他刘公子怎么好享用?
做官为民,知府里的衙役咋一个个凶神恶煞?
刘公子刚才从轿里出来,对手下人说了些什么?
什么街景都不再看,芝芝坐在轿里胡思乱想。
轿子终于在一个高大门楼前停下。门头上一匾:“胡宅”。
刘琪告诉芝芝,胡老爷也是盐商。
胡老爷从里迎出,听刘琪说芝芝是康世泰康老爷家的二小姐,立刻笑容满面请到客堂,连喊丫环上茶!上最好最好的茶!
芝芝有些拘谨。刘琪好像是这里的常客,进了门一直说话不断。见芝芝只是规规矩矩坐着,一点声音没有,就向胡老爷提出,他要跟小姐到后花园转转,转过了再回来喝茶。胡老爷说:“好,好,好。”把他们一直送到花园门口。
芝芝发现,胡老爷家的后花园亭台也很多,精巧好看得很,并不比二哥的个园逊色多少。
“在胡老爷家就跟到我家一样,大可不必紧张的。”刘琪紧傍左右,见芝芝心神不安略有些紧张,很体贴地笑道。
“胡老爷不是本地人,他是从江西过来的,最初做的木材生意,是家父把他引到盐路上来的。”刘琪说。
“看,看,这棵花开得多盛呀。是海棠?不,不,不对,是什么的?想不起来了。”
刘琪说。
“做盐的生意,一定要跟盐务衙门熟,不熟做不顺,做不大,这道理你父亲一定很清楚。不瞒你说,他胡老爷全靠家父给他铺路,否则他哪有今天的好光景。”刘琪说。
“不着急,再到那边转转。那边有亭子,有小桥。在那小桥上可以看鱼。全是这么长的红鱼。胡老爷到了端午,总往我家送几条红鱼,图的吉利。”刘琪说。
“再往前面转转。转过了吃饭,吃过饭看戏。胡老爷家的戏班很有名,从前盐政李大人待客,常跟胡老爷家借戏班。演得绝对好。据胡老爷说,光为了排一出《救风尘》,就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刘琪说。
“你随意玩。不瞒你说,他胡老爷有时也找我帮忙呢。胡老爷对我非常好,我什么时候想过来看戏,说一声就行,绝对没事,你尽管放宽心。”刘琪说。
“……”
晚饭早早就吃了,客人就他们俩。芝芝愣愣怔怔接受安排坐到位上。芝芝晓得,这位置是席面上很尊贵的位置,坐下后还发现,她居然跟刘琪并排坐着,靠得很近。
芝芝很不习惯,但芝芝没有办法,不得不忍着。相陪的有胡老爷、胡夫人,以及两位姨太太。芝芝与刘琪每人身后立两名丫环,一执壶,一司供馔。菜肴很丰盛,但芝芝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会儿,一些菜撤下去,又上来一批新菜,侍宴的丫环走花灯似的忙这忙那。胡夫人和两位姨太太轮番给芝芝搛菜,芝芝低头吃,都不很分得清吃的什么。刘琪居然很能喝酒,左一杯右一杯,杯里还没空下,又让侍宴丫环斟满,同时跟胡老爷不停说话。芝芝一开始还注意听,听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只感到耳边嗡嗡嗡,嗡嗡嗡,聒噪。
芝芝被上来的一道醋熘鲈鱼吓一跳。呀,鲈鱼突然张开嘴了!鲈鱼都装在盘子里了,怎么还会张开嘴呢?芝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凝神再看,鱼嘴又张开,张得大大,隔半天慢慢闭上。芝芝汗毛竖起,手里筷子差点掉下。胡老爷显然看出了芝芝的紧张,解释说:“这是现杀现做,走一下油锅,淋上卤汁就上桌,张嘴翻眼是常事。唯其如此,才能保证肉质鲜嫩,美味可口呀。”
芝芝头埋下去,坚决不再看那鱼盘。眼不看,可由不得脑子里不想。想鲈鱼。
想一张一合的嘴和那白白瞪着的眼。想一群鸭子被赶上烧红的铁板,铁板上“嗤嗤”
冒烟,鸭掌上的一块块嫩肉被粘下来。想一根竹片抽向活猪的脊背,一名厨役举着雪亮的刀子从猪背上剐下一片片嫩肉,微微跳动……
牵来一只猴子。猴子眼睛很灵活,水汪汪的。芝芝的目光与猴子的目光碰上了,吓一跳。这哪是猴子的目光?分明就是人的目光,有思想,有情感,就差跟人说话了!
猴子被纳入一只笼子。一只四周封闭得很牢固的铁笼。笼子顶部有两块活板,中间有洞。牵猴人将猴脖子往洞中一卡,合上机关,猴子立刻被固定死了。
芝芝诧异。这是干什么?耍猴把戏芝芝看过,可不应该关在笼里呀。
一个厨役过来。厨役走到笼子跟前,手里亮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猴子顶部转了转,又转了转,猴子天灵盖上的细毛落下,露出白白的一块头皮。
天呀,这是干什么?
刘琪微笑着对芝芝说:“胡老爷特别盛情,请我们吃猴脑,猴脑可是一道难得的美食呀。”
吃猴脑?把这活生生的猴子的脑子吃下去?芝芝眼前立刻出现猴子与她相碰的目光。芝芝怎么可能将它与一道美食联系到一起呢?芝芝有点坐立不安了。芝芝到这时才发现,就在刚才把猴子往笼里关的时候,侍宴丫环将一只火锅端上桌,火烧得旺旺的,火锅周围摆了十几只碟子,红的,白的,灰的,黑的,好像是各种名目的作料。
就在这时,猴子在笼里挣扎起来,卡在板洞里的头拼命扭动,嘴张开,一声接一声尖叫。叫声像尖硬的钉子猛力划在玻璃上,十分刺心,又似一根细细的钢丝在空中飞。芝芝看不下这种恐怖的场面,低下头,双手将耳朵紧紧捂上。声音弱了些,但依然能清楚地听到,尖锐激烈,声嘶力竭,惶惶不可终日。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锐叫,餐厅里突然静下。空空洞洞的静。没有一点点声音。静得有点不真实。静得让人心虚胆怯摇摇晃晃。
“好了,尝尝吧。”刘琪对她说。
芝芝眼一直闭着。
“你怎么啦?”刘琪微笑道。
芝芝极不情愿地睁开眼。
芝芝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精致小碗,碗里盛着一小勺像豆腐脑一样嫩嫩的雪白雪白的东西。
刘琪说:“在火锅里轻轻涮一下,加点作料就可以吃。”
芝芝“哇”的一下吐起来。
……
终于结束了。
终于离开了餐厅。
芝芝脚步有点不稳,恍恍惚惚,仿佛做梦。
接下来看戏。有专门的戏厅,很大很豪华,但芝芝并没有心情。戏就是刘琪说的《救风尘》,芝芝在家曾经看过,印象中是元代关汉卿写的,讲一个叫赵盼儿的女子为救遭难的妹妹与富家公子斗智斗勇的故事,是一出名剧。芝芝想,胡老爷为它花二十万两银子,一准请了海内一流的名角,唱念做打肯定天下独绝了。可等到开场才发现,这个《救风尘》根本不是那个《救风尘》,剧本是胡老爷请人新写的,说一个商人爱上一名艳妓,为了把她从青楼赎出,历尽周折,罄尽钱财,最后花好月圆,终成眷属。
台上角儿的唱腔台容确实一流,但芝芝不喜欢这类戏,觉得内容俗烂,没有趣味,芝芝倒很想把关汉卿的《救风尘》再复习一遍。不好看也得坐着,这是礼貌规矩,但硬守着这规矩,芝芝不舒服不自在,别别扭扭,于是禁不住东张西望开小差。芝芝发现,刘琪看得挺专心,两眼一眨不眨盯着台上,嘴咧着,满是笑。有丫环不时过来,加茶,送香喷喷的巾帕。刘琪突然看得哈哈大笑,把芝芝吓一跳。刘琪笑得咳嗽起来,丫环立刻将痰盒漱盂捧到面前。胡老爷吩咐丫环拿一只引枕给刘琪歪靠着。刘琪目光一刻没离戏台,身子舒舒服服半躺着。
芝芝有些坐不住了。
“我想回去了。”芝芝终于忍不住道。
刘琪没听到。
芝芝又说一遍,声音比前一次大。
刘琪茫然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想回去。”
刘琪诧异:“回去?”
芝芝点头。
刘琪说:“忙什么呀,早呢,胡老爷还请我们吃消夜呢。想看别的,等一会儿再换。”
芝芝坚持:“我想回去。”
刘琪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看完《救风尘》就回,好吗?”
芝芝只得忍住。
台上一直“咿咿呀呀”唱。芝芝想找点事想想,打打岔。她想起了猴子。猴子被卡住,猴子被剃发,猴子尖叫……不,不想这个,想别的。鱼。鱼没有死,鱼的嘴一张一合,鱼的眼睛是白的……不,不,也不想鱼,想老家。歙县的老家。夏天。老家的桑树。桑树的果子紫黑发亮,吃到嘴里甜甜的。山上尽是树,远远看过去凉浸浸让人舒服。山顶上是天。瓦蓝瓦蓝的天。白云一朵朵,轻轻地飘。叮叮咚咚的山泉。
山泉流动像弹琴。水多清多亮呀,沿着草坡往山下跑,欢欢地跑,一路唱,一路笑……进来一个人,黑黑的看不到脸,到了胡老爷跟前弯下腰,黑糊糊的嘴脸凑到胡老爷耳边,说话声很小。不一会儿,人影儿退到一边,胡老爷起身前探,对坐在前面的刘琪说,康府来人接小姐了。
芝芝听到心里一热,一准是蓝姨派人接她来了!
刘琪对立在一旁的人说:“你要他们不必等,戏看过了,我把小姐送回去。”
芝芝站起:“不,我就回去。”
刘琪蹙眉:“还没结束呀。”
“我这就回去。”芝芝已离开位置往外走了。
胡老爷挽留:“看完戏,吃点消夜再走嘛。”
芝芝什么也不说,直往外走。
刘琪无限惋惜地望着芝芝,但他兴致正浓,不想离去,令台上暂停,打算送过芝芝回来再看。
芝芝出了门,上轿。家里的轿子早在门口等着了。秋儿怕她凉,还带了一件披风。
夜已很深,街上一盏盏明瓦风灯亮着。东圈门城楼上的更鼓一声声敲响,数一数,已是三更。
放下轿帘,芝芝身子倚在皮靠背上,手抓着滑溜溜镶有玉石的把手,心里立刻有了一种踏实。
芝芝一早来到母亲屋里,把刘公子的事说了。安静瓶含笑道:“好事嘛,你怎么想?”
芝芝咕哝:“我还小,不想这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