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谶(3)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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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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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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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14字

芝芝望住三哥,三哥说得不错,姐夫只是偶尔逛一下花街柳巷,并非每天夜不归宿,多大的事呀?不像你们,有了老婆,再讨偏房,特别大哥二哥,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抬,嘴里吃一块,筷上搛一块,眼睛还盯着一块。这么做还冠冕堂皇,没有任何人说三道四,连菩萨老爷都点头赞同!既然个个怀着鬼胎,怎么好指望你们去指责姐夫?


“妹妹干吗这么看我?”守慧问。


“怎么,心虚啦?”


守慧摇摇头,叹息,从书橱里取出一本书:“这是今年刻印的红桥修禊诗集,送你一本。”


芝芝不接。


从三哥处出来回到秋桂轩,芝芝见廷玉仍坐着看书,心里不由一柔。廷玉是没有大哥二哥三哥见多识广,跟他们在一起显得有些乡气,甚至木讷,但他诚朴,踏实,有定性,如山里的一棵树,虽没有耀眼的花朵,但静默地立着,默默地生长。芝芝清楚,他本质上也不喜欢扬州,扬州使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使他呼吸不畅,呆头呆脑。他是为了陪我才过来的呀。面对大哥二哥和三哥,他时常有些不习惯,不自在。


廷玉对芝芝不止一次微红着脸说:“我是个乡巴佬,让他们见笑了。”芝芝就喜欢廷玉脸红的样子,就喜欢廷玉这份坦诚,同时心想笑道,你说你是乡巴佬,难道我不是吗?


廷玉感觉到芝芝站在旁边,从书上抬起头。


“你怎么啦?”廷玉盯住芝芝问。


“什么怎么啦?”


“脸色不好。”


“是嘛,没事的。回来这些天,我也没好好陪你,明儿我们去逛逛郊外的园子好吗?”


廷玉仍盯着芝芝不放:“好的。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芝芝手搭到廷玉肩上:“没有。是刚才找大哥三哥说事,有些不开心。”


“又什么事?不关你的事不要管,你回来是客,省省心。”


“我是想省心,可我实在看不下。”


“什么看不下,告诉我听听。”


“是我姐姐的事。不说了,说了乱你心,你还是一心看你的圣贤书吧。这些日我整天东跑西蹿,一直没好好陪你,真的对不起你。”


“三哥带我去过梅花书院、广陵书院、红桥书院,袁枚、姚鼐、赵翼、汪中、郑板桥、金农、罗聘,还有盐运使衙门的卢雅雨卢大人,都见到了,真开眼界,长见识。特别昨天,在运司衙门的苏亭参加了卢大人组织的诗文酬唱会,受三哥怂恿,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斗胆做诗,受到了那个叫施驴儿的夸奖,真有意思极了。”嘴里说着,眼一直盯着芝芝,声音变得轻微下来,“我真的觉得你有些累,还是进屋歇歇吧。”


“我真的不累。三哥带你去的都是书院,扬州园林你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明儿我陪你转转。”


“扬州园林独步天下,说实在还真想细细浏览一下。”


“那就明天?”


“你妈要你代她去清园庵看看张道姑,你不是准备明儿去吗?”


“可以改在后天。”


廷玉点点头。


芝芝说:“我们请上姐姐跟三嫂好吧?”


廷玉望住芝芝眨巴眼睛。


芝芝解释:“我姐心情不好,在家闷闷的,怪可怜的,我想也让她散散心。至于三嫂,她跟我最亲,对你印象又好,特别是她对扬州的园子特别熟悉,一路上好请她讲讲。”


“你想得很周到,况且人多也热闹,就依你的。”


芝芝瞟他一眼:“怎么叫依我?这可是征求意见呀。”明眸转了转,柳眉一蹙道,“不,不对,我姐姐还是不请为妥。她是个敏感脆弱之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有说有笑,她肯定会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不幸,心情变得更加不好。她一不好,势必波及大家。罢了,就喊三嫂一个人吧。”


芝芝把要游园的事跟蓝姨说了,蓝姨十分赞成,笑道:“廷玉整天埋头看书,也该出去放松放松。”传令翟奎好好准备。


翟奎本给安排了一位老成家仆随从护侍,可芝芝不要,说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又有三嫂相伴,三个大活人,不会少掉一根汗毛,大可不必跟个累赘。翟奎不好多说,但又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难脱干系,颠颠地跑到厚德堂向蓝姨禀报。蓝姨深知芝芝脾气,想到修竹雨一向做事细心稳重,也就罢了。


三顶轿子从东圈门出来。到了教场街,芝芝想到三年前三哥带她到这里玩时所见的情形,叫轿子停下,要再转转。街上热热闹闹,人很多,有卖古玩字画的,卖官窑民窑瓷器的,卖前朝遗书、秘籍珍典的,有玩杂耍的,拱火圈的,舞大力的,踩高跷的,吹糖人捏面塑的,剪西施王嫱张飞人物的,卖各式各样风味小吃的……情形跟从前一样。转了一会儿,芝芝感觉到廷玉兴致不高,问想不想再转。廷玉说:“这里繁华是繁华,就是太吵。”摸着头,含笑望住芝芝说,“头都被吵大了,昏昏的。”芝芝说:“我也嫌吵。”修竹雨笑说:“这不奇怪,你跟廷玉本质上都是好静之人,这里的一切与你们的心性并不吻合,因此到这里,只宜走马观花,逗留的时间不必过长。”


芝芝见三嫂对这么一点小事都能说出这么多道理,很是佩服,望着她含笑点头。


三人上轿往小秦淮码头而去。到了小秦淮,修竹雨要轿夫们打道回府,说这里离码头不远,他们走着过去,一路好看看小秦淮风光。轿夫们巴不得了,一个个依命而归。


沿河是一条石板路,路面上尽是人马轿子,秋光下,五颜六色,令人目眩。河里是清碧如油的水,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画舫南来北往,穿梭不断,歌声笑声丝竹声不时飘到岸上。河两岸的酒楼茶馆,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堂皇气派。店门口高悬着的一面面菱形、三角形、长条形的幌旗,五颜六色,猎猎飘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茶香、酒香、脂粉香。芝芝忽然想起郑板桥给这里一家茶馆撰的一副名联,问修竹雨在哪,想让廷玉看看。修竹雨说:“对不起,那家茶楼在教场街南头,叫惜余春,我们没有从那里走。”


廷玉问:“对联是什么内容?”


芝芝生怕嫂嫂先说了,举一玉指止住她,秋波一转道:“想起来了,叫‘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廷玉想了想,连连叫好。


修竹雨问:“要不要回头看看?”


廷玉说:“这就罢了,茶馆都是吵哄哄的,大同小异,况且联的内容也知道了。”


往前到了太平码头,翟奎替他们定的画舫早等在那里了。三个人上了船,着红袄绿裙的船娘引他们到雅室就座,一转身用红漆托盘送来茶、果品、细点,一一放到临窗的洁净光亮镶有螺钿的方几中,问要不要唱歌。芝芝头直摇,说不要。又问,要不要丝弦。芝芝望望嫂嫂,修竹雨估计芝芝和廷玉未必喜欢,就笑道:“都免了吧。


我们就看看山水,品品茶,想要什么,会告诉你们的。”


窗口悬着湘妃竹窗帘,修竹雨怕挡住芝芝与廷玉视线,要船娘将它往高处卷卷。


开船了,画舫沿小秦淮一路向前,过北水关,这就到了城外天宁寺脚下。修竹雨手指岸上一个碑亭,说:“那是前两年圣主爷临幸扬州时乘坐画舫的御码头,后面的天宁寺,就是当时驻跸的行宫。今天我们就按圣主当时水上的游线游览一下吧。”


往前不远到了冶春长廊。这里廷玉跟守慧来过,印象很深。长廊叫香影廊,红栏杆,茅草苫顶,檐牙高啄,西头茶室有个极雅的名字,叫问月山房。守慧告诉他,袁枚、赵翼、金农、罗聘、郑板桥、蒋士铨等一批人组织了一个冶春诗社,常到这里吟诗作对,或写字画画。廷玉在扬州待了这些天,别的方面都不觉得怎样,唯独对这点特别羡慕。


过了问月桥,河的北岸就是卷石洞天和西园曲水两座园子,一路亭台楼阁建在山冈上,透过深秋枯黄萧疏的树木望去,景象依然十分宏丽。再往前,河面蜿蜒分岔,南面出现一片半岛,四周碧水环绕。岛上亭阁如画,秋草似金,空旷寥廓。修竹雨问芝芝:“还记得这里吗?”


芝芝望住嫂嫂,一脸茫然。


修竹雨笑道:“这就是红桥修禊的地方呀。”


芝芝惊愕:“是吗?”


再往前经过大红桥,这就进入瘦西湖了。湖上第一景是长堤春柳,这一会儿柳树卸了丽装,满树细长的枝条干黄裸秃。岸边时有晚菊吐艳,明丽照眼;湖西绵延起伏的蜀岗上,古树连云,天光皎洁。


画舫多起来,不时有歌声丝竹声从水上飘来,渺渺茫茫,如梦如幻。沿湖的园子很多,一家挨一家,一家赛一家,各是各的风格,各是各的样式,都是天上的阆苑,人间的胜境,修竹雨简要地向他们一一介绍。到了亢园,修竹雨指着说:“这是二哥岳父家的园子。”


廷玉问:“我岳丈大人在这里有没有园子?”


修竹雨手指前面道:“看,就在前面,一处是扬州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塔晴云,一处是整个瘦西湖的最高处,小金山。我们马上上去看看。”


画舫在石码头停下,三人弃舟登岸,先游白塔晴云,再游小金山。从小金山下来,太阳已当顶,三人回画舫用餐。厨师手艺不坏,做的一手淮扬菜,烧的炒的无不味道佳绝,尤其是踏山踏水肚子饿了,一个个胃口极好,大快朵颐。


饭后稍事休息后,修竹雨吩咐开船。画舫沿着四桥烟雨、荷浦薰风、玲珑花界、石壁流淙、花屿双泉、香海慈云等乾隆游览过的景点一一环绕观赏。修竹雨不时给他们讲解,这是什么,哪家建的,为什么起这个名字,要言不烦,有条有理。可到后来修竹雨发现,芝芝有点心不在焉,准确地说,芝芝从家里出来后,无论是在教场街还是小秦淮,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尤其刚才修竹雨说到圣上如何登上四桥烟雨楼,如何题字做诗,芝芝竟然全没有听进。


修竹雨问:“你怎么啦?”


芝芝这才收回神:“怎么?什么怎么?”


“我看你老是卖呆。”


“是吗?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有些提不起劲。”


“累了?”


“不,不是。”


廷玉插嘴:“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


芝芝连忙说:“不,不累,一点不累。这两天我都是这样,没精打采,恍恍惚惚,魂不在身似的,不知道怎回事。没事的,我们继续玩。这是到哪啦?”


修竹雨说:“这是钓鱼台,圣上曾经垂钓的地方。前面凫庄,再往前就是莲花桥了。”


芝芝打起精神:“对对对,那是凫庄,凫者,浮于水上之鸭也,我想起来了。”


转脸对廷玉道,“你从这里看过去,是不是像一只浮于碧水的墨鸭?我看真是活像呀。”


船到莲花桥,芝芝为廷玉讲解:“这就是嫂嫂刚才说的莲花桥,海内独创,别具一格。三年前三哥带我游湖时,它正建着,这般威武壮丽的样子没有看到。知道它为什么叫莲花桥吗?是因为上面有五个亭子,形如五朵莲花。最奇的还不是这,是它桥下的十五个桥洞,洞洞相连,洞洞相映,每至三五月圆之夜,泛一叶扁舟至此,水月映照,波光潋滟,橹声回应,足可领略苏子瞻当年夜游赤壁的妙处!”


修竹雨见芝芝像只小鸟啁啾鸣叫,微微含笑听她说,只希望她一直这么高高兴兴说下去。芝芝年纪虽小,可在三人中,是定调子的,她一快活,大家都快活,她一闷,大家兴致跟着减淡。可是芝芝只兴奋了一会儿,接下来又没声音了。修竹雨将她细细端详,只觉得她这次回来跟上次大不一样,委实是笑声少了,说话少了,柳眉时不时蹙起,小小的人儿一下老成了许多。


画舫继续前行。到了煦春台。到了二十四桥。煦春台和二十四桥有着许多艳丽浪漫的传说故事,修竹雨一一给他们讲述。修竹雨尽量调动情绪,渲染气氛,讲得生动活泼,可芝芝情绪始终上不来,虽也说笑,但显得勉强。过了二十四桥,河面蜿曲起来,水苇子一丛连一丛,灰灰的,黄黄的,一竿竿白色的苇花在霜风中高举轻晃,一只只水鸟不时“喳喳”叫着从水苇子里飞出。岸上,仍然是楼阁台榭,朱红碧翠,玉带一般向前延伸。


廷玉对芝芝说:“我们回吧?”


芝芝望望廷玉:“这就回啦?前面还有好些园子。”


廷玉说:“玩了大半天了,差不多了。”


修竹雨说:“既来了,还是应该看看全嘛。”


廷玉说:“也无所谓,都大同小异。”


芝芝说:“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修竹雨笑而不言,心想,这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连逛园子的感受都完全一致。


就回了。


游湖的第二天上午,芝芝去清园庵看望了张道姑,当天下午就找父亲说回去的事了。父亲见宝贝女儿回来一个月不到就要走,心里受不了,坐在暖阁儿里一张铺着白狐皮的太师椅上说:“忙什么,既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嘛。我还想你们不走呢。”


芝芝笑着望望廷玉说:“爹的心事我们明白,我们又何尝不想陪爹爹多住些日子?


可不走不行的,廷玉要回县学读书,没有多少日子就要参加乡试了。”


康世泰说:“这也没有妨碍。扬州不光有县学,还有府学,知名的博学大儒多得是,廷玉觉得哪家好,就到哪家学,绝无耽误。在家里学也行,秋桂轩有的是书房,挺宽大的。要是嫌那儿不安静,我把书房让出来。不要急着走嘛。”


芝芝笑着望住父亲:“爹这么说,女儿心里热乎乎的,可爹有所不知,女儿跟廷玉自小生活在山里,喜欢清静惯了,对扬州这里热热闹闹的生活不大适应。特别廷玉,他就要呼吸着山里空气,书才读得进,读得透,而在扬州,总觉得悬在半空,没有根,不踏实。我跟廷玉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回去好。”


康世泰叹息:“既然如此,爹也就不硬留你们了。不过,这段日子有你们在,爹心里真是高兴呀。特别元元,太让人喜欢了!”说着伸出手,“来,小乖乖,让公公抱抱,抱抱。”


芝芝将元元递给父亲:“叫公公!叫公公!”


元元小脸粉嘟嘟,笑。


康世泰抱得有点笨手笨脚,但心里特别舒坦,冲小外孙笑。


“你们要常回来走走。爹时常想你们。”


芝芝应:“嗯哪。”


“爹真想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热热乎乎。”


“嗯哪。”


“你母亲年纪大了,在老家生活惯了,脾气有些怪,我不好强求。况且那边还有好些田地,需要她照应。可你们年轻呢。廷玉万一考不上,就到扬州来,爹给他捐个职,再分个店号给他。”


芝芝不语,从父亲手里接过元元。停了停芝芝说:“爹,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来吗?”


康世泰问:“为什么?”


“我在家老是做梦,心里不踏实。”


康世泰笑:“梦?做的什么梦?说给爹听听。”


芝芝低下头,目光落到元元脸上:“我不想说,我真的心里不踏实。”


康世泰扬脸道:“我们家现在挺好的,这些年你爹凭着自己的能耐,加上你大哥二哥三哥们的相助,上自官府,下到商界,可以说是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在扬州,康家不算第一,起码也是老二呀。”


芝芝不语。


“爹,我有一句话想求你。”芝芝抬眼望住父亲道。


“什么话,你说。”


“就一条,盐务上的事,你放放手,让大哥二哥三哥多做些。”


康世泰笑:“这当然,爹给他们安排了好些事嘛。”


“爹爹操劳得太多了。”


“没法子,有些事不过问不行。放心,爹爹吃得消。”


“这次回来,爹皱纹比先前多了许多,辫子也灰白了。”


康世泰一笑:“这有什么,到年龄了嘛。”


“爹才五十九,不大。”


康世泰轻描淡写道:“没事的,爹知道自己,爹精气神好着呢。”


芝芝脑子里又一次闪现出梦中的情景,朱唇动了动,还是闭上了。


三天后芝芝坐船离开了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