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谟生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本章字节:12704字
时光飞逝。对,当人走向老年的时候。艾萨克不老,他还没有失去他的血气,岁月对他似乎很长。他在地上工作,任他的铁红胡子蔓生。
偶尔,荒野中的单调被经过的拉普人打断,或由牲口的什么事情,然后一切又恢复以前的样子。有一次,同时来了好些男的,他们在塞兰拉休息,吃了一些食物,喝了些奶,他们问艾萨克和奥莲过山去的路;他们在测量电报线,他们说。又有一次,盖斯乐来了——正是盖斯乐本人,不是别的。他来了,像以前一样无拘无束,从村子走上来,还有另外两个跟他一同,带着采矿工具,鹤嘴锄和铁锹。
噢,那盖斯乐!没有改变的,和以前一样的;相迎,见面,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跟孩子们说话,走到屋子又出来,看看土地,打开牛棚和干草棚的门,向里面看一看。“好得很!”他说。“艾萨克,你还有那些石块吗?”
“石块?”艾萨克问,奇怪着。
“上次我来的时候看到孩子们在玩的那种石块。”
石块放在藏肉的地方,当做捕鼠器的铊;艾萨克把它们拿进来。盖斯乐和另外两个人察看,一起谈论,这里那里敲敲,在手上掂掂重量。“这是铜。”他们说。
“你可以跟我们上去看看是在哪里找到的吗?”盖斯乐问。
他们一同上去;离艾萨克找到这些石头的地方不远,但他们在山里呆了两天;查看矿脉,在这里那里点燃炸药。下来的时候他们带了两袋子沉重的石头。
同时,艾萨克跟查斯乐谈了他的情况:买地的事——一百元,而不是五十。
“小事!”盖斯乐无所谓地说。“你有上千上万的,很可能在你的山间。”
“吓!”艾萨克说。
“但是你最好尽快把你的地契登记好。”
“哎。”
“那时国家就没办法胡来了,懂吗?”
艾萨克懂。“英格的事是最糟的。”他说。
“哎,”盖斯乐说,思考了好一会儿,比他平常的时候长多了。“也可能把这案子重审。把整个事情做个正确的决定;很可能把刑期减一点。或者我们可以投一个赦免请愿状,可能得到相同的结果。”
“噢,如果能够做到……”
“但是不可能马上得到赦免。必须等一段时候。我想说的是……你常拿一些东西上去给我太太——肉,乳酪和别的——什么?”
“怎么呢,至于这个,蓝斯曼德早已统统给过钱了。”
“我给过?”
“而且在很多地方仁慈的帮助了我们。”
“一点也没有,”盖斯乐倔倔地说。“这里——拿着。”他掏出了几张一元的钞票。
盖斯乐不是个凭白受人家东西的人,这是显然的。他似乎带着很多钱,看他口袋里鼓鼓的。只有天知道他真的有没有钱。
“但是她写信说她一切都好。”艾萨克说,又回到了他惟一的念头。
“什么?噢,你太太!”
“哎。而且自从那女孩生下来——她生了一个女孩,在那边的时候生的。一个很好的小东西。”
“太好啦!”
“哎,现在他们说多慈善有多慈善,处处帮助她,她说。”
“听着,”盖斯乐说,“我要去把这些小石头拿去给矿冶专家们检验,看看里面含的什么。如果含铜量不少,你就是个富翁了。”
“嗯,”艾萨克说。“你认为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提出赦免申请?”
“吓,不会太久吧,或许。我会为你写。不久我会再来。你刚刚说什么?——你太太离开这里以后生了一个孩子?”
“对。”
“那么他们是在她要准备生孩子的时候把她带走的。这时他们没有权利来。”
“不管怎么说,这更多了一个理由让她提早出狱。”
“哎,如果能够的话……”艾萨克感谢地说。
关于不同的专家们有关怀孕的女人是否该坐牢的许多不同的条文与意见,艾萨克是一无所知的。当地法官在事情未决的时候任她自由,理由有二:一,村里没有看守所,二,他们希望尽可能宽大。结果是他们无法预见的。后来,当他们派人去带她时,没有一个人间过她的现况,她自己也没有说。或许她是有意隐瞒,以便在坐牢的期间有个孩子;如果她行为良好,他们一定会常常让她看到孩子。也或许她根本是漠然了,没有考虑到自己的状况,就不在意地去了……
艾萨克工作,操劳,挖沟,开地,在自己的地和国家的地之间定下界线,又弄了另一季的木材。但现在,英格不在那里问东问西了,而他工作也只是由于习惯,而不是由于工作里有任何欢乐。他任两期过去,并没有拿他的地契登记,因为他不大在乎它了;最后,那年秋天,他终于约束了自己,把它办了。事情现在对艾萨克来说都没有什么调顺不调顺。他还是像以前安静与忍耐——是的,但现在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了。他弄了兽皮,因为必须弄——山羊皮和小牛皮——在河水里浸,晾在树皮上,用鞣料树皮鞣制,弄成准备做鞋的样子。冬天——在第一次打禾的时候——他把种子留下来备来年春天之用,最好是把什么都弄好,现在他是个有条有理按部就班的人了。但那是一种灰暗的、孤寂的生活啊。哎,老天爷!又成了没有太太的男人。
星期天,洗得干干净净,穿着红衬衫坐在屋里,又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一个人是你为了她而干干净净的了!星期天是所有日子里最长的,是让人感到困倦;让人感到困倦;无事可做,只有晃来晃去,数着什么该做什么该做。他总是带着孩子,总是把一个抱在手上。听着他们的小话儿,回答他们各式各样的问题,是件让人解闷的事。
他留着奥莲,因为他没有别人可做帮手。而奥莲毕竟也有用处。梳毛,纺线,织袜子和连指手套,做乳酪——这些东西她样样能做,只是缺少了英格那叫人快乐的情意,缺少了一份心。不论她放在心上的是什么,那都不是她的。有一个东西是艾萨克有一次在村店买来的,是一个瓷罐,盖子上有一个狗头。其实它是烟草盒之类的东西,放在架子上。奥莲把它的盖子拿下来,掉到了地上。英格留下几枝倒挂金钟花,在草的下面。奥莲把草拔下来,把花放回去,用力地、恶意地压它;第二次,统统死了。要艾萨克忍受这些事情是艰难的;他看起来不高兴,也表现了出来,又由于他一向就没有什么斯文的和拐弯抹角的地方,他也就很可能老老实实地表现了出来。奥莲却不再理睬别人的脸色怎么样,话一向是口软的,只说:“那我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艾萨克回答。“但是你可以根本不要去碰那些东西。”
“我再也不会去碰她的花了。”奥莲说。但那些花已经死了。
还有,那些拉普人最近为什么那么常来塞兰拉?奥斯一安德斯,譬如说,就根本没理由在那里逗留,他应当走过就算了。一个夏季有两次他翻过山,而他应该记得,他并没有驯鹿来照管,只是乞讨度日,在别的拉普人家中住宿。每当他上来,奥莲就放下工作,跟他扯村里人的闲篇,当他离开的时候,袋子里装满了沉甸甸的、没完的东西。艾萨克忍了两年,一句话都没说。
接着奥莲又要新鞋了,他再也沉默不下去。这时是秋天,奥莲天天穿着鞋,而不穿木套鞋或粗兽皮。
“今天看起来天气很好,”艾萨克说。“哼。”他是这样开头的。
“哎。”奥莲说。
“那些乳酪,艾利修斯,”艾萨克又开口,“今天早上你在架子上数的时候不是十块吗?”
“哎。”艾利修斯说。
“那么,现在怎么是九块呢?”
艾利修斯又数,在他的小脑袋里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对了,后来奥斯一安德斯拿走了一块;加起来正好十块。”
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然后,小西维特一定也算了算,随着他哥哥说:“加起来是十块。”
又是沉默。最后,奥莲觉得她必得说话了。
“哎,我确实给了他一小块,没错。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坏处。但是这两个孩子,他们一会说话就显出了他们肚子里想什么。他们究竟像谁,我真想不透,也猜不出来。因为这和你不一样,艾萨克,这我是知道的。”
这暗示太显然了,不可能理会不到。“孩子们好得很,”艾萨克不婉转地说。“但是我倒不知道奥斯一安德斯对我和我家有过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对,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奥斯一安德斯有什么好处……?”
“对,因为我用乳酪报答了他。”
奥莲已经想过了,现在她已经有了答案。“好吧,我没有想到你这样?艾萨克,这我没想到。请问,是我第一个跟奥斯一安德斯来往的吗?如果我再提一下他的名字,我希望我就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漂亮得很。艾萨克不得不让步,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可是奥莲还有话说。“现在冬天就要来了,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光着脚走路,永远不会有一双鞋。那么,你尽可以讲。三四个星期以前我就说过了,我需要一双鞋,但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影子。”
艾萨克说:“那你的木套鞋有什么不对呢?你不能穿了吗?”
“有什么不对?”奥莲反复了一次,完全没有准备。
“哎,我想知道知道。”
“我的木套鞋?”
“对的。”
“好啊……那我在这里梳啊,纺啊,看管牛羊和所有的东西,照顾孩子——你这些就不说了吗?我倒想知道:你那为了她做的事进监牢的太太,你也是让她光着脚在雪地里走路吗?”
“她穿木套鞋,”艾萨克说。“至于进教堂和去看望人的时候,穿粗兽皮也就觉得很好了。”
“哎。这样是更好,当然。”
“哎,她就是这样。夏天她穿兽皮鞋的时候,也只是垫一小把草在里面,没别的。可是你——你一定全年都得穿袜子。”
奥莲说:“至于这个,我不久就会把我的木套鞋穿烂,没问题。我本来认为我没有任何必要把好好的木套鞋马上穿烂的。”她温温和和地说,但眼睛是闭起的,永远都是那同一个狡猾的奥莲。“至于英格,”她说,“那怪胎——我们都这样叫她——她从小就跟我的孩子跑来跑去,学这个学那个,多少年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得的就是这个后果。因为我有个女儿住在卑尔根,戴着帽子,所以我想这就是英格为什么会往南去,到特隆赫姆去买顶帽子,嘿嘿!”
艾萨克站起来准备出去。但奥莲已经张开了嘴,打开了她里面的黑暗仓库;她放出了黑光,这奥莲。谢谢天,她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喷火的龙一样的火嘴,但是,即使是有,也不能更坏到哪里去了。是的,并不是人人都那么迅速那么便利地把她们生下来的小东西铲除的——眨眼之间掐死他们……
“小心你的嘴,”艾萨克叫。为了说他的意思更明白,他又加了句:“你这该死的老巫婆!”
但是奥莲并不会在意她说了什么;一点也不,嘿嘿!她把眼睛向天上翻,暗喻说,兔唇可能这样,可能那样,但有些人却把它弄得太过分了,嘿嘿!
艾萨克能够安安全全地走出房来可能会觉得侥幸。除了给奥莲买双鞋来,他又还有什么办法呢?荒野里的耕作者,他甚至连个人也算不上了,他不能对仆人说:“去!”没有奥莲,他什么也不能干,不管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她没有什么好怕的,而且她知道这个。
夜现在更冷了,满月,沼泽地硬得几乎可以走路了,但当太阳出来,又会融化成不能通行的沼泽。一个寒冷的晚上,艾萨克下山到村里,为奥莲订鞋。他带了两块乳酪,打算给盖斯乐太太。
半路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开拓者。不用说,是个有点钱的人,因为他从村里召来了村民帮他盖房子,雇人耕那多沙的沼泽地来种马铃薯;他自己很少做,或根本不做。这新人是布列德·尔逊,蓝斯曼德的助手,是个当你要找医生或要杀猪时,须得去找的人。他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已经有四个孩子需得照顾了,还不说太太,而这太太也和小孩一样的需要照顾。噢,或许毕竟布列德也不那么好过吧;他这里跑那里跑,做些零零碎碎的工作,向不愿缴税的人收税,这些事情并不能让他赚多少钱。所以,现在他要在土地上做新的冒险了。他自银行贷了款,来荒野里的新居。在列德利克,是他给这里起的名字;而想出这漂亮的名字的,则是蓝斯曼德海耶达的太太。
艾萨克匆匆行过,没有浪费时间向里看,但是他从窗子可以看到孩子们都已起床了,尽管天还是那么早。艾萨克想在第二天晚上,路面坚硬的时候赶回家,因此没有多余的时间。住在荒野的人有很多东西要想,尽可能调配得好。现在虽然不是他最忙的季节,但他担心着那独自跟奥莲留在家里的孩子。
一边走,他一边想着他第一次走这段路的事。时间过去了,过去两年很长,塞兰拉有很多地方不错,但又有很多地方不是——呀,老天爷!而现在,这荒野里有另一个人在开垦了。艾萨克很清楚这地方。这是他一路上行的时候所中意的地方之一,但他必须更向前进。这里当然离村子比较近,但木材不够好;地比较不陡,但土壤较贫,地面上的工作较容易,可是再挖下去就难办了。那个布列德一定会发现要想让土地长东西,只把它翻一翻一定做不到。而为什么他不用干草杆搭一个棚子来蔽车子和工具呢?艾萨克看到有一辆车露天放在院子里,没有盖。
他跟鞋匠要办的事办好了,而由于盖斯乐太太已经搬了家,他就把乳酪卖给店里的人。傍晚,他开始向家里走。霜现在已经更硬了,好走,但艾萨克还是步履沉重。现在,盖斯乐的太太既然已经搬了,又谁能说盖斯乐还会回来呢?或许他根本不会再来了?英格在很远的地方,日子一直在过去……
回来的路上他没有走到布列德的院子去看;相反的,他绕开那个地方走。他不想停下来没人说话,只想一直走。布列德的车还露天在院子里——他是想就把它放在那里?好嘛,那是他自己的事。艾萨克现在自己有车,还做了一个车棚,但并没有因此而更快乐。他的家只剩下一半;以前曾经是个家,但现在只有一半。
当他看道自己山坡上的家,已经是大天亮了,虽然走了四十八个小时他已经累得不得了,看到家还是高兴了一些。那房屋,那棚子,立在那边,卷卷的烟从烟筒里冒出。两个小东西都出来了,看到他,迎了上来。他进了房,发现一对拉普人坐着。奥莲吃惊地站起来。“什么,你已经回来了!”她正在炉子上煮咖啡。咖啡?咖啡!
艾萨克以前也知道这类事。当奥斯一安德斯或别的拉普人在那里,奥莲用英格的小锅给他们煮咖啡。她煮咖啡总是选艾萨克在田里或树林里的时候,而当他出乎意料地回来看到了时,她什么也不说。但他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不是少了一块乳酪就是少了一捆羊毛。他没有为了奥莲的卑鄙而把她抓起来捏碎,是他的了不起。总之说起来,艾萨克已经很努力在使自己更好一点了,更好一点,更好一点,也不管他的想法是怎样,不管是为了让屋里相安无事,或希望为了他的努力,主能够叫英格早一点回来。他有点迷信了,对事情前思后想;就是他那粗鄙的谨慎也自有它的纯真。那年早秋,他发现厩房的草根土开始向棚里溜了。艾萨克搔了一阵他的胡子,然后,像个领会了人家开的玩笑的人,他笑了笑,放了几根竿子横挡住它。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还有一件事:他存放粮食的棚子只搭在高石头脚上,石头之间没有东西。不久,小鸟在墙壁的大空隙中找到了通路,高高兴兴地在里面住,赶不出来。奥莲抱怨它们吃粮食,弄坏了肉,把里面搞得一团糟。艾萨克说:“哎,小鸟跑进来赶不出去,很不好。”在忙季最忙的时期,他抽出时间自己做石匠,把墙上的空隙塞了起来。
只有天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才有这种态度,只有天知道他是不是幻想老天可以为了他的温和而把英格早些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