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未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9:39
|本章字节:18918字
此刻,三头倒下的苍猊横躺在谷中,有一只还在轻轻痉挛。他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这一场与苍猊的战斗并没有耗损他的太多体力,但却有一种无端的伤感,令他身心疲惫。
两人默默埋葬了三只苍猊的尸体,扶摇似乎也体会到主人的心意,并没有啄食猊尸,而是静立于岩石上,目光闪烁。
“你怪我出手太重?”在回去的路上,童颜终于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帮我,又怎么会怪你?”
“我向来只要出剑,必定沾血。除非遇见特殊情况,每一次我都会全力出手,从不留情。”童颜喃喃道。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只是经过这一场并肩战斗后,许惊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愿意朋友对自己有任何误解。
“朋友”,当童颜在心里轻轻念出这个几乎陌生的词汇是,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许惊弦回想童颜的出手,轻叹道:“如果我有你那么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在过几个月就十六岁了。”
“我可比你大了五岁。发现你只是出手间力道不足,招式却很精妙,而且对武器的理解与众不同,再过几年定会武功大进。”
许惊弦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童颜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并非是年龄的关系,而是丹田受损,就算再过十年亦是于事无补。这是他藏在心中的隐痛,不愿意说出口来,随意岔开话题道:“你所说对武器的理解是什么意思?”
“师父说过,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每个人都有他最适合的兵器,如同注定的姻缘。”提到师父鹤发,童颜的精神大振,“比如我就只适合用剑,若是把剑换为刀,便无法发挥最大的潜能,可我见你以长剑施出刀法,不但有剑之风采,亦有刀之神韵,这一点我就无法做到。”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当面夸奖他人的人,但对于许惊弦,则似乎没有顾忌。
许惊弦却只是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师父。”
童颜听出这一句更多是出于礼貌,颇有些愤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话?”
许惊弦歉然到:“不要误会,我只是对武功没有兴趣。”
“为什么?那你何必来御冷堂?”
“所以我要离开了。”
“你或许只是因为你没有遇见明师?”
许惊弦怔了一下,定住脚步,一字一句道:“我曾经有过天底下最好的师父!”刹那间,他的脑海中浮起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热,有强自忍住。他曾对自己发过誓,在手刃仇敌之前,再不允许自己哭泣。
童颜忽道:“许惊弦,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童颜指着魔鬼峰的峰顶:“你说我们改天会在那里再会。那么明晚此刻,你来不来?”
许惊弦看着满脸正色的童颜,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还不会离开,但你也没必要如此一本正经吧。”
“明晚初更,不见不散。我一定会让你看到,谁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童颜气恼许惊弦言语间对自己师父的轻视,掉头就走。
许惊弦不料童颜说走就走,连声道:“喂,喂,你也太小气了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师父最好,那你会不会让每个人都去见进的师父?”
童颜已走出几步,听到许惊弦的话,亦觉得没有没必要对不自己还小上五六岁的少年赌气,一时颇有些赧然。
他本就孩子气十足,但在许惊弦面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回过头来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证你决不后悔。一般人想见师父,我还不愿意呢。”
“你为何独独那么想让我见你的师父?”
童颜想了想:“因为我没要兄弟,我觉得,有个师弟也挺好的。”
许惊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营地中,远远已能望见自己的帐前立着一道白影,正是御冷堂堂主宫涤尘。
宫涤尘背负双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许惊弦来到身前,她的目光方才凝定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深夜不归?”
许惊弦心知在谷中与苍猊群的激战必瞒不过宫涤尘,便如实回答了。
宫涤尘板着脸听完许惊弦的解释,沉声道:“无论你将来是否会离开御冷堂,只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规矩。你可明白?”
许惊弦点点头:“弟子明白。”
他正欲掀帘入帐,却被宫涤尘抬手止住:“你对我就没话说了吗?”
“弟子违背堂规,自知理亏,无可分辨。”
宫涤尘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当先往营地外走去。许惊弦无奈,我得跟上。
两人来到山脚下一处无人的空地,宫涤尘寻了一块岩石,十分随意地挥袖拂去积雪,当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坐这里吧。”
许惊弦却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谨听堂主教诲。”
宫涤尘无奈道:“既然当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为何不遵?”
许惊弦振振有词:“若被人瞧见,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损堂主的威严。”
宫涤尘又好气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还抢着要与我同床而眠,现在却又变得如此矜持,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许惊弦朗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我认你是大哥,如今你却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别。”
“你若非还当我是大哥,又怎会故意给我摆脸色?你只不过是想要试试看,你的宫大哥会不会因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无情吧?”
许惊弦呆了一下,被宫涤尘的话正正击中内心,三年前在京师相识相处的情景顿时浮现眼前,心情复杂无比。
宫涤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柔:“小弦……”
许惊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琼保次捷!”
宫涤尘不为所动:“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你,而这三年中,你也在没有叫我一声宫大哥……”
许惊弦大声道:“承蒙堂主昔日错爱,弟子愧不敢当”
宫涤尘并不动怒:“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是为了和我斗嘴么?”许惊弦不语,一脸倔强。
宫涤尘叹道:“无论你现在叫做琼保次捷也好,日后恢复称许惊弦也罢,在我心中,始终会记得我曾有过一个好兄弟……小弦。”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认为动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离开御冷堂的念头吗?”
宫涤尘突然厉声道:“如果你蠢笨到如此看轻我,那么现在就走!”许惊弦却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宫涤尘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与明将军的决战,最终才造成他殒命泰山绝顶的结局。但是你却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气所作所为岂会因我一言而决?他与明将军之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决战,无论你我,都改变不了分毫。”
听的宫涤尘梯级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许惊弦的身体轻轻一震,欲言又止。
宫涤尘放软口气:“我早已不再当你是个孩子,但你却偏偏要执著于这样孩子气的念头。究竟你已认定我是导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祸首,还是不敢面对真正的敌人,所以才选择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许惊弦咬牙道:“我没有逃避,我会面对一切!”
宫涤尘耸耸肩:“评价一个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这三年来,我每日每夜都想着替你林叔叔报仇!”许惊弦缓缓抬起头,“但我知道御冷堂和明将军的关系,你们会全力阻止我所有对明将军不利的行动,更不会任由我去杀他。所以,我不会对你透露我的想法。”
宫涤尘无声地笑了:“首先,御冷堂虽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决不会置江湖规矩于不顾,横加插手你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其次,御冷堂根本没有必要阻止你,甚至会给予你一些帮助,因为对于明将军来说,一个强大的敌人反而会激发他的战志,这或许才更符合御冷堂分目的;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望着许惊弦,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凭什么可以杀得了明将军?”
许惊弦沉默良久,方才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我将穷我一生的力量,做到这一点!”
他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滔滔恨意令宫涤尘暗暗心惊:“你以为只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与否就都不重要了吗?自古艰难唯一死,任它家仇国恨、是非恩怨,两眼一闭便可以全然不管了么?人各有志,我不会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责任给你指出一条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宫涤尘淡淡道:“如果你认我为兄长,我有责任关心你;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我有责任提醒你你;至不济,你如今还称呼我一声堂主,我更有责任给你一份忠告。”
许惊弦望着宫涤尘,心潮起伏。这三年来,宫涤尘还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始终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而此刻,当他决定离开御冷堂时,这个曾经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仿佛又从新回来了。
宫涤尘叹了口气:“这三年里,我曾经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众弟子面前贬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判断力,能够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许惊弦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从没有怀疑过宫涤尘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报这大哥的“苛刻”。他曾是堂中最优秀的弟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自暴自弃,用消极的方式反抗。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针对御冷堂,针对宫涤尘,暗地里却是对自己的极度失望。
“知道我为何要给你起名叫琼保次捷么?”
“因为我是初八来到御冷堂,又遇着扶摇。”
“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知道你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御冷堂只是你暂时的容身之所,却不是属于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总有一日会如雄鹰般与非冲天!我针对你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让你日后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许惊弦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涤尘将话锋一转:“不过,虽然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离开,却没想到会是现在。告诉我,你想离开御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许惊弦低声道:“因为我无法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远大的志向,甚至还拥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领悟力。你还需要些什么?”宫涤尘眉头轻佻,“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能说明你还是不敢正视自己。”
许惊弦一咬牙,毒咒发誓般缓缓道:“我不能像你一样,连成绝世武功!”
宫涤尘抚掌而笑:“对!这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正如你对堂使所说,你虽然渴望替亲人复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况下进行。开始你丹田受损,无法修成深厚内力,纵有精妙招式,最多也只能对付普通对手,遇见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将军,你没有丝毫胜算。那么,你告诉我,你来开御冷堂之后就可以有办法补偿你的遗愿么?”
许惊弦沉默许久,才无比艰难地摇摇头。
“那么你又能如何?为了报仇,放弃自己的原则?”
“是!我可以不择手段,报仇之后,立即以死相谢。”
宫涤尘伸出一个手指轻摇:“不要在我面前轻言生死,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
许惊弦涩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的。”
宫涤尘望定许惊弦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时间或许会让我对你时有忽略,但决不会丝毫减弱我对你的关怀。”
许惊弦心头一荡,“大哥”两个字停在唇边,却吐不出来。他不无痛苦地发现,那个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盖着,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吗,他毫无选择地失去曾有的纯真。
宫涤尘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也在压抑着内心的波动:“我不会强迫你留在御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继续等待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年轻……”
许惊弦脱口道:“但是明将军已不再年轻!如果让我去找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报仇,我会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响太深,虽然我行我素,但无时无刻都会用一种认定的原则束缚自己。或许这个叫不懂变通,却可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宫涤尘仰天长叹,“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从你的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阵长久的静默。那个人、那把弓,不但是过去的传奇,以后也是。
“你打算用什么方式离开御冷堂?违背堂规被逐,还是不告而别?”
许惊弦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挑战:“那些被驱除的弟子现在何处?”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样认定他们已被灭口了吧”
许惊弦不答,似已默认。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另有去处。之所以故意隐瞒,是希望借此督促诸位弟子免步后尘。”
许惊弦的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宫涤尘寒声道:“你觉得我视人命如草芥么?你觉得我有必要用哪种极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么?别人不知我,莫非连你也不知么?”
许惊弦暗叹一声。他宁愿自己一如从前,能够毫不保留地相信宫涤尘,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无奈,为了维护权威,必须运用铁腕手段。虽然他无数次地回想起与宫涤尘相处的点滴,一遍遍重温曾经的友情,可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彼此间渐行渐远的事实。
宫涤尘瞧破许惊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许惊弦漠然道:“那就请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视听。”这一声“堂主”的称呼再度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宫涤尘犹豫道:“你屡犯堂规,如不严惩,实难服众。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当众受辱,只怕从此记恨与我,此事确实十分为难…………”
许惊弦见宫涤尘非但不阻止自己的离开,反而直承欲严加惩处,心头蓦然一冷,发狠道:“弟子岂敢让堂主为难,定会找个适当的机会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只盼不要惹来御冷堂追杀”咽回肚中。
宫涤尘皱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带我好好想想吧句。”
许惊弦转身离开,宫涤尘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对你说的话,并不完全出于兄弟情谊。帝王对臣子应该是安抚而非威胁;统帅对疆土应该是收复而非征服;而做一个领导者,对手下应该是尽量说服而非强迫。这一点,你必须记住。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做。另外,就算你以后和御冷堂没有任何纠葛,最好也不要随便泄露堂中的机密。”
许惊弦忽然感应到宫涤尘刻意强调的语气中有一种决裂的意味,心头微微一酸,躬身行礼,语含讥讽:“堂主对弟子的深恩,须须臾不敢相忘。”
宫涤尘没有挽留许惊弦,只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他的手指轻抚着贴身挂于脖颈的一方佩玉。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饰物,玉质平平无奇,上面令人费力地刻着四个字——“妙手空空”。但这方佩玉却是几前她的兄长、上一任御冷堂南宫逸痕失踪前托蒙泊国师转交给她的一件信物,你看似普通的四个字中更是包含着破解青霜令的关键秘密。
父亲的英年早逝、兄长的突然失踪,宫涤尘无可选择地接过了御冷堂的重任与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担沉沉得压在她的肩上,让她必须做一个冷酷无情、殚精竭虑的领袖,从而失去了成为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完全不可能恢复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师与许惊弦相遇相知、义结金兰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底,她太了解这个倔强少年的骄傲,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会逼他尽快离开御冷堂,甚至还会令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可是,尽管宫涤尘的内心深处务必珍视与许惊弦的友谊,却有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许惊弦能明白自己这个“大哥”,今日的一番苦心。
宫涤尘静立良久,心中默吟着那首熟记于心的家传秘诗:“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铁屐越征,城馀残壁。客怀寻旧约,迟暮音书。凛德散华发,愁思消减。素手持兰烬,半醉酡红。浮名盖金印,古道持戈。奋剑沉绛纱,容颜精瘦。平生入清梦,唯叹千秋。万事皆空!”
她已承担了太多本不应由她背负的责任,而且还将继续背负下去
许惊弦悄悄返回帐中,躺在床上。御泠堂弟子多是两人同帐,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却大睁双眼,迟迟无法人眼。
他虽然打定主意离开御泠堂,却并没有考虑好应该何去何从。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隐隐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为对宫涤尘能够有所触动。毕竟,当养父许漠洋与暗器王林青先后逝去后,宫涤尘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可是回想方才与宫涤尘的对话,虽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终,宫涤尘也没有明确说一句挽留的话语,恐怕真是对自己已全无信心,所以才宁任他离开,从而眼不见心不烦
许惊弦心头一片苦涩,身处异乡三年,他从没有感觉如此孤独。
想到今日新结识的白衣少年童颜,外表桀骜不驯,看似并不成熟,却身法灵动,剑法高明,实是江湖的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尘莫及,在御泠堂中亦难逢敌手。而宫涤尘明明知道自己与童颜在一起,却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无心忽略还是别有用意?童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的师父又会是何等人物?
许僚弦又回忆起那一场与苍猊群短暂而惊心的潋斗,不免心怀内疚。本只是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恩怨,自己横加插手,其实只不过是烦闷之余迁怒于人,若是林叔叔在身边,定会谆谆告诫自己。
一想到林青,过去稗种尽皆涌上心头。正如宫涤尘所言,虽然林青与许惊弦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年,但却对他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如同一面令他正视自已的镜子。或许林青并没有说过多少警言恒语,却在一言一行中给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他渴望拥有那样独醒于混浊世间的寥寥清傲,始终坚持自我原则的凛凛风骨。
而如今,暗器王言犹在耳,却已天人永诀,而自己纵有报仇之志,却无雪恨之能。就算将来能够不择手段地杀了明将军,难道这就是林青的期望?九泉之下,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许惊弦思如潮甬,百念杂陈。听着多如断续的鼾声,摇头叹息,如能像多吉一样无甚机心,是否就会少了许多烦恼?
正在朦胧欲眠之际,帐帘忽然被轻轻掀开,一道白影无声闪人,轻轻走到许惊弦的床边立定。
许惊弦吃了一惊,刹那间睡意全无。定睛望去,来人身着小衣,体态轻盈,竟是白玛。只见她双眼怔怔,望着自己,不知意欲何为?
想到白玛日间的古怪行为,许惊弦大感不安,坐起身来正要询问,却乍见她薄纱轻袖,曲线玲珑的模样,悚然一惊,当场怔住。
白玛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浑然不觉深夜闯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她缓缓凑近许惊弦,扑闪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丝兴奋。许惊弦惊异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她,眼睁睁地藉那一张类丽不可方物的脸庞越来越近,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作响,几欲跳出胸膛。
此刻两人相隔不过寸许,相互呆呆对视。白玛平日天真烂漫,状若痴傻,虽不说话,却极是乖巧,在许惊弦心中只当她如小妹妹。可他毕竟已至知好色而慕少艾之年,半夜三更忽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类丽少女近身相对,眼中望着那吹弹可破的面容,鼻中闻着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马,仿如醉酒,只在浑浑噩噩之间勉强保持着一线清明。
正当小弦意乱情迷之际,白玛突然探唇过来,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许惊弦大叫一声,除跳而起。白玛也似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倒退几步,脸上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许惊弦的叫声惊醒,迷糊中翻了个身:“琼保次捷,你才回来啊”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到帐中的白玛,揉揉蒙胧的睡眼,猛然坐起身来,刹那间睡意全无:“啊!白玛你、你怎么在这里”
白玛仍然凝望着许惊弦,迷蒙的眼神渐渐清澈,忽然眼眶一红,呆呆掉下几滴泪来,蓦然拼命摇头,返身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许惊弦努力调整着呼吸,幸好帐内幽暗,多吉瞧不清他面红耳赤的模样。
多吉挠挠头;“白玛到底怎么了,不但开口讲话,还半夜跑到我们的帐里来。哦,达娃大叔还对我说”他突然住口不语。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达娃大叔对你说了什么?
“我忘了,还是快睡觉吧。”
“哼”
“咳咳,达娃大叔说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地一笑:“当然,你又不是别人,不过”
“哼哼哼”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告诉别人。”
“你真啰嗦,有话就快说。”
“那好吧。达娃大叔说”多吉本就是个最藏不住心事的,何况达娃并未严令他守住秘密,当即便把达娃所讲关于白玛的事全盘托出。
听罢多吉的转述,许惊弦才明白那个美丽无邪的少女竟有着如此凄惨的身世,心头怜意大盛,对她的非常行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达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着幼猊的样子让白玛突然忆起往事,恍惚间以为你就是她的父亲,所以才那么着紧你是否受了伤。但刚才么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志不清,如果真的认定你就是她的父亲,你打算怎么办啊?”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也要随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刚才白玛的举动,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几分亲情的意味,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仿佛略有些遗憾。
“哈哈,白玛才应该叫我大伯呢。”多吉又想起一事,“对了,那只幼猊怎么样了?你这么晚去了什么地方?”
许惊弦听说过吐蕃人对苍猊的诸多禁忌,不欲多吉替自己担心,便避重就轻,只说放了幼猊,根本不提与苍猊群大战过一场。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问,随口说着话,眼皮又沉重起来。
许惊弦忽道:“多吉,也许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将离开御泠堂,日后前途未卜,不知会去何处做个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怜,言语间颇为伤感。
而多吉却已渐入梦乡,“哦”了一声,喃喃道:“如果有什么好吃的,别忘了给我们带些回来。”他大概以为许惊弦只是像从前一样,暂时离开后不久就会回来。
许惊弦无奈地一笑,这就是多吉最可爱也最可恨的地方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宗师那么乐观的面对一切。他本还担心不知道该如何与多吉告别,现在反倒放下心事。也许无声无息地离开最好,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反正无论日后能否与多吉再次相见,他都会在心里永远给这个淳朴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这三年来,除了宫涤尘与碧叶使,许惊弦与堂中子弟交往极少,打过交道的便只有同组三人与达娃大叔。
桑瞻宇外表谦恭,内心骄傲,处事圆滑,精明能干,一定早就察觉到他想离开,告别与否无关紧要。不知为何,虽然许惊弦与桑瞻宇并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但彼此间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尽管他对桑瞻宇不无欣赏,却直觉对方的性格里有一种危险的因素。于是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会势同水火。
至于美丽文静的白玛许惊弦轻抚依然发烫的面颊,回想刚才那一瞬间柔软而温暖的触感,竟略有些怅然若失。这一刻,他突又想起了水柔清。她也有着与白玛同样可怜的身世,不知是不是会因为清楚的记忆而加倍痛苦?那个总与自己作对、精灵古怪的小姑娘现在何处?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谅自己吗,还是依旧在怨恨?
许惊弦要紧牙关,在仇人的名单上又添加上青霜令使简歌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太多的仇恨只会加重心理的负担,他又有什么能力去一一复仇呢?仇恨与自卑已成为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两根毒刺,随时都可以感受到那尖锐的刺痛。前者逼迫他奋进,直至疯狂;后者则消磨他的意志,直至麻痹。
许惊弦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无法摆脱那蚀入骨髓的隐痛了!